反特斗争的胜利,像一阵疾风,暂时吹散了笼罩在杨村上空的阴霾,却吹不散那更深层、更厚重的战争乌云。胜利的喜悦是短暂的,无论是独立团高层,还是黑云岭独立大队的战士们,都清楚这仅仅是一次防御性的成功,挫败了敌人的阴招,但并未伤及竹内旅团的根本。相反,以竹内睚眦必报的性格,下一次的报复只会更加猛烈和直接。
缴获的密码本被火速送往上级机关进行破译和反向利用,但这需要时间。眼下,更迫在眉睫的威胁,是楚云飞那份关于“日军可能动用航空兵”的情报。
李云龙、赵刚、以及伤势稍有好转、被用担架抬到团部参与核心会议的赵旭日,三人围着粗糙的木质桌子,面色凝重。桌上摊着那份由楚云飞部转来的情报抄件和周边地形图。
“他娘的,竹内这老小子,地面玩不转,开始想玩天上掉炸弹了?”李云龙骂骂咧咧,但眼神里没有丝毫轻视,“楚云飞这情报,靠谱吗?”
赵刚扶了扶眼镜:“从时间和动机上分析,可能性很大。竹内新败,急于找回场子,地面部队需要休整和重新部署,动用航空兵进行报复性轰炸,是最快、也最能彰显其武力的方式。楚云飞在这个时候送来这份情报,既是示好,恐怕也是想看看我们如何应对。”
一直沉默的赵旭日,用那只独眼仔细看着地图,声音虽然虚弱,却异常清晰:“……楚云飞……情报……应该不假……他需要……我们……牵制竹内……杨村……目标太大……必须……准备防空……”
李云龙一拳砸在桌子上:“对!老子差点忘了这茬!以前在山西就跟鬼子的飞机干过!那玩意儿在天上,咱们在地上,是憋屈!但不能光挨炸不还手!老赵,你有啥想法?”
赵旭日的手指艰难地在地图上移动,指向杨村周边几处制高点:“……这些位置……设置……防空观察哨……提前预警……村里……挖掘……防空洞……疏散……非战斗人员……部队……分散隐蔽……利用……山林……和……夜间……调动……”
他的思路依旧是立足于保存自己、减少损失。硬扛飞机轰炸是不现实的,关键在于预警、隐蔽和疏散。
“还有,”赵旭日补充道,目光看向李云龙,“……咱们……那几挺……重机枪……可以……临时改装……高射架……虽然……效果有限……但……能干扰……鬼子飞行员……逼他……不敢……飞太低……”
“好主意!”李云龙眼睛一亮,“老子怎么把这茬忘了!用重机枪打飞机,以前干过!虽然打不下几架,但能吓唬吓唬那帮龟孙子!赵刚,你负责组织群众疏散和挖掘防空洞!老赵,防空部署和部队隐蔽的方案你来定!我亲自去搞那几挺重机枪!”
命令迅速下达,整个杨村再次高速运转起来,但这一次,不再是准备地面防御,而是应对来自天空。
秦守义和吴明远接到了协助防空和自身隐蔽的命令。独立大队的战士们对山林极其熟悉,他们负责在几个关键的防空观察哨设置潜伏点,并规划了多条紧急情况下向山林深处疏散的路线。
“栓柱,你带几个人,去一号哨位,带上望远镜和电话线,眼睛给老子放亮点!看到鬼子飞机的影子,立刻报告!”秦守义吩咐道。
“张贵,你负责检查我们大队的所有防空洞和隐蔽点,确保紧急情况下每个人都知道该往哪里躲!”
经历过黑云岭残酷生存考验的独立大队,对于隐蔽和疏散有着近乎本能的理解,执行起来效率极高。
楚云飞站在指挥部门口,望着杨村方向。他能看到那边隐隐的动静,知道八路军正在紧张地进行防空准备。
“团座,李云龙部看来是收到并相信了我们的情报。”方立功道。
楚云飞微微颔首:“李云龙和赵旭日都是聪明人,自然能分辨真假。我此举,既卖了个人情,也等于间接告诉了竹内,他的动向并非无迹可寻。接下来,就看竹内的飞机,能不能炸出他想要的效果了。”他的眼神中带着一丝审慎的期待,既希望八路军能扛住,又不希望他们毫发无伤,这种微妙的心态,正是当前局势下他这类人物的真实写照。
竹内毅雄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特务行动的彻底失败,让他颜面尽失。“灰蛇”像条真正的蛇一样匍匐在地,连大气都不敢出。
“废物!统统都是废物!”竹内的咆哮在指挥部里回荡。他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投向墙上巨大的军事地图,最终锁定在杨村的位置。
“地面渗透不行……那就让天空的雷霆,去洗涤这些蝼蚁的罪孽吧!”他转向通讯官,“命令航空兵中队,明日拂晓,对杨村及周边疑似八路军驻地,进行无差别轰炸!我要那里,变成一片焦土!”
“嗨依!”
赵旭日躺在病床上,并未入睡。窗外,挖掘防空洞的隐约声响和部队调动的脚步声依稀可闻。周瑶在一旁守着他,脸上带着忧虑。
“……明天……恐怕……要来了……”赵旭日忽然轻声说道。
周瑶一愣:“赵队长,你是说……”
“……飞机……”赵旭日闭上独眼,“竹内……等不及的……”
他的直觉,源于对敌人性格和战争节奏的深刻理解。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感,沉甸甸地压在心头。他并不惧怕轰炸,他担心的是部队和群众能否在轰炸中最大限度地保全下来,以及……轰炸之后,竹内紧随而至的地面进攻。
这天空的雷霆,仅仅是下一场更大风暴的前奏。
夜色深沉,杨村在紧张的备战中迎来了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防空观察哨上的战士瞪大了眼睛,紧盯着东方渐渐泛白的天空;防空洞里,挤满了紧张而安静的群众;阵地上,战士们检查着临时改装的高射机枪,默默等待着……等待着那即将撕裂清晨宁静的、来自死神的尖啸。
黎明前的黑暗被东方天际的一抹鱼肚白悄然驱散,杨村却笼罩在一种异样的死寂之中。鸡鸣犬吠声消失了,炊烟也未见升起,只有山林间偶尔惊起的飞鸟,预示着某种不安。防空观察哨上,李栓柱和两名战士眼睛瞪得如同铜铃,死死盯着逐渐亮起的天空,耳朵捕捉着任何一丝异常的声响。
临时医院里,赵旭日早已醒来,他拒绝了周瑶将他转移到更深山洞穴的建议,坚持留在相对靠近前沿的病房。“……这里……能听到……”他简短地解释,那只独眼望向窗外,仿佛要穿透墙壁,亲自感知战场的脉搏。周瑶无奈,只能将他的病床尽量挪到靠墙的角落,并用棉被做了简易的防护。
团部指挥所,李云龙同样一夜未眠,他叼着早已熄灭的烟卷,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电话机。赵刚则在最后一次确认群众疏散和防空洞准备情况。
“嗡——”
一声极其细微、却仿佛能钻入骨髓的嗡鸣声,从天边隐隐传来!
来了!
一号观察哨的电话几乎在声音响起的瞬间就炸响了!“团长!东南方向!发现敌机!数量……数量很多!至少六架!是轰炸机!”李栓柱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变调。
“拉响防空警报!全体隐蔽!”李云龙对着话筒怒吼,随即抓起另一部电话,“高射机枪组!给老子瞄准了打!”
凄厉的防空警报声瞬间撕裂了杨村的宁静!
“呜——呜——”
如同死亡的号角,催促着地面上的一切生命寻找掩体。早已待命的战士们迅速钻进掩体、防空洞,或利用地形地物匍匐隐蔽。村子里最后一批行动不便的老人和孩子也被民兵连拖带抱地送入了防空洞。
天空中,六个黑点迅速由小变大,发动机的轰鸣声如同滚雷般由远及近,震得人心头发麻。那是日军涂着猩红膏药旗的九七式重型轰炸机,它们排成编队,带着死亡的威严,直扑杨村而来!
“开火!”
随着李云龙一声令下,设置在杨村外围几个制高点上、经过临时改装架高的重机枪喷出了愤怒的火舌!
“咚咚咚!咚咚咚!”
粗重的弹链划破清晨的空气,在空中形成一道道并不密集、却充满决绝意味的拦截火网!
日军飞行员显然没料到八路军会有如此强度的防空火力(尽管实际上威胁有限),编队出现了一丝慌乱,被迫提升了飞行高度。这使得第一轮投弹的精度受到了影响。
“咻——咻——咻——!”
成串的航空炸弹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啸,如同死神抛下的黑色镰刀,向着杨村及其周边区域坠落!
“轰!轰隆隆——!”
地动山摇!巨大的爆炸声接连响起,一团团夹杂着火焰和浓烟的巨大蘑菇云在杨村及周边腾空而起!灼热的气浪裹挟着泥土、碎石和破碎的木屑向四周疯狂扩散!
一间间房屋在爆炸中轰然倒塌,化为废墟;精心构筑的阵地工事被炸得七零八落;来不及转移的牲畜在火光中发出凄厉的哀鸣……整个杨村瞬间陷入火海与浓烟之中。
楚云飞通过高倍望远镜,清晰地看到了杨村方向升起的浓烟和火焰,听到了那闷雷般的连续爆炸声。他的脸色平静,但紧握着望远镜的手指关节却微微发白。
“团座,日军轰炸机群正在对杨村进行饱和轰炸。八路军防空火力有限,效果甚微。”方立功汇报着观察结果。
楚云飞放下望远镜,沉默片刻,缓缓道:“告诉观测哨,记录日军轰炸机的型号、架次、投弹量和主要轰炸区域。另外,命令部队进入一级战备,防止日军地面部队趁火打劫。”
他心中清楚,李云龙部此刻正在承受着怎样的炼狱煎熬。这份“人情”,对方算是实实在在地欠下了。
巨大的爆炸声震得病房顶棚的灰尘簌簌落下,周瑶下意识地扑在赵旭日的病床上,用身体护住他。赵旭日躺在那里,脸色苍白如纸,但那只独眼却睁得很大,里面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冷静。他听着外面炸弹落点的远近,判断着轰炸的重点区域。
“……村东……仓库区……完了……”他嘶哑地低语,仿佛在记录着损失。
秦守义和战士们蜷缩在一处坚固的山体反斜面掩体内,感受着地面传来的剧烈震动,听着头顶飞机引擎的轰鸣和炸弹的咆哮,每个人的脸上都充满了愤怒和憋屈。这种来自天空的打击,让他们这些擅长山地游击的战士有力无处使。
“狗日的小鬼子!有本事下来跟老子拼刺刀!”一个年轻战士忍不住捶打着洞壁。
“闭嘴!保存体力!”秦守义低喝一声,他紧握着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他知道,轰炸之后,才是真正的考验。
日军的轰炸持续了将近二十分钟才渐渐停止。当最后一架轰炸机心满意足地摇晃着翅膀消失在东南天际时,整个杨村已是一片狼藉,焦土遍地,断壁残垣,浓烟滚滚,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硝烟味和焦糊味。
防空警报解除的哨声响起,但幸存的战士们冲出掩体后,看到的却是满目疮痍。哭声、呼喊声、救火声、抢救伤员的急切指令声瞬间取代了之前的死寂。
李云龙站在几乎被震塌的团部门口,看着眼前的惨状,双眼赤红,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他娘的……竹内……老子跟你没完!”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随即猛地转身,咆哮道,“都还愣着干什么?!抢救伤员!扑灭大火!统计损失!快!”
天空的鹰隼已然离去,留下满地创伤。但所有人都明白,这仅仅是一场更残酷战役的序幕。竹内的地面部队,很可能就在这浓烟未散之时,悄然逼近。真正的铁与血的较量,即将在地面展开。
轰炸后的杨村,已难辨昔日模样。焦黑的断木、碎裂的砖瓦、仍在冒着青烟的弹坑,以及空气中挥之不去的浓烈硝烟与淡淡的血腥气,构成了一幅触目惊心的景象。哭喊声、呼救声、以及战士们和民兵奋力抢救伤员的吆喝声,交织在这片废墟之上,显得格外凄厉。
李云龙站在几乎被夷为平地的团部原址,脚下是滚烫的瓦砾。他脸上被硝烟和灰尘染得漆黑,唯有那双眼睛,赤红得如同要滴出血来。他看着卫生队的队员和幸存的群众,不断从倒塌的房屋下抬出伤亡者,看着那些熟悉的、此刻却毫无生气的面孔,一股狂暴的怒火在他胸腔中翻腾,几乎要冲破喉咙。
“团长!初步统计……伤亡很大,主要是群众和后勤人员……仓库被炸毁了大半,储备的粮食和部分弹药……”政委赵刚快步走来,声音嘶哑,脸上写满了悲痛和疲惫,他的眼镜片上沾满了灰尘和不知是谁的血点。
李云龙猛地一挥手,打断了赵刚的话,他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显得有些扭曲:“老子知道了!别跟老子报数!老子现在不想听死了多少人,损失了多少东西!老子只想知道,竹内那老畜生的地面部队,到哪儿了?!”
他很清楚,如此规模的轰炸,绝不仅仅是泄愤,必然是为地面进攻扫清障碍,摧毁防御体系和后勤补给。竹内的杀招,还在后面。
几乎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负责前沿警戒的通讯兵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脸上毫无血色:“团长!政委!前沿观察哨报告!发现日军地面部队!至少两个大队的鬼子,配属坦克和炮兵,正沿着大路向杨村快速推进!距离不到十五里了!”
果然来了!而且来得如此之快!
所有人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部队刚刚经历轰炸,伤亡惨重,建制被打乱,工事损毁严重,士气也受到巨大打击……此时迎战养精蓄锐、装备精良的日军主力,形势危如累卵!
“他娘的!来的好!老子正愁没地方撒气呢!”李云龙怒极反笑,猛地拔出腰间的鬼头刀,刀锋在昏黄的日光下泛着冷冽的光,“传老子的命令!所有能喘气的,都给老子拿起武器!一营、二营,抢占村外残余工事,给老子层层阻击,节节抵抗!三营和团直属队,作为预备队!告诉同志们,就是死,也要崩掉竹内老鬼子满嘴牙!”
“老李!冷静点!”赵刚急忙按住李云龙的手臂,“鬼子势头正盛,我们新遭重创,不能硬拼!必须改变策略!”
“不硬拼怎么办?难道把杨村拱手让给鬼子?让乡亲们的血白流吗?!”李云龙吼道。
“让?当然不能让!”一个虚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众人回头,只见秦守义和吴明远用担架抬着赵旭日,正快步走来。赵旭日半靠在担架上,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仿佛随时会晕过去,但那只独眼中的光芒,却锐利得如同出鞘的寒刃,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不能……在废墟里……打……”赵旭日的声音断断续续,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杨村……已无险可守……硬拼……正中……竹内下怀……”
“老赵,你有啥主意?快说!”李云龙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忙凑近。
赵旭日的手指艰难地抬起,指向杨村后方那连绵起伏的黑云岭余脉:“……放弃……杨村……主力……撤入……山区……利用……熟悉地形……和……竹内……周旋……”
“放弃杨村?”李云龙眉头紧锁,这与他死守的想法背道而驰。
“……不是……放弃……”赵旭日喘息着,眼中闪烁着智慧的火花,“是……换个地方……跟他打……杨村……吸引鬼子……进来……我们……在外线……寻找战机……黑云岭……是我们的……天下……”
他看向秦守义:“……独立大队……前出……至……黑石河……旧渡口……利用……河道……和……复杂地形……建立……阻击阵地……迟滞……鬼子先头部队……为主力转移……争取时间……”
他又看向李云龙和赵刚:“……团长……政委……组织主力……和群众……携带……剩余物资……向……乱石嶂方向……转移……那里……易守难攻……鬼子……大部队……展不开……”
这是一个大胆的、极具风险的计划。放弃经营已久的杨村根据地,诱敌深入,利用广阔的山区与敌周旋,这需要极大的魄力和对部队机动性的绝对自信。
李云龙看着赵旭日那坚定而决绝的眼神,又看了看周围一片狼藉的杨村和疲惫不堪的战士们,猛地一跺脚:“他娘的!就按老赵说的办!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老子就跟竹内在这大山里好好玩玩!”
赵刚也立刻表态:“我同意!这是目前最理智的选择!保存有生力量,寻机歼敌!”
战略既定,命令立刻被火速传达下去。尽管许多战士对放弃杨村感到不解和悲愤,但在严格的军令下,部队还是迅速行动起来。
秦守义和李栓柱、张贵带着黑云岭独立大队残存的精锐,如同离弦之箭,率先向黑石河旧渡口方向疾驰而去,他们的任务是为主力转移争取最关键的时间窗口。
李云龙和赵刚则指挥着独立团主力和幸存的群众,携带着所能带走的有限物资,扶老携幼,忍着悲痛,开始向黑云岭深处的乱石嶂方向进行大规模转移。队伍蜿蜒如龙,沉默中透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焦土之上,八路军独立团做出了一个艰难而关键的决定。他们放弃了固守的村落,选择了更符合自身特点的山地游击战。一场以空间换时间,以崇山峻岭为棋盘,以钢铁意志为棋子的新一轮生死博弈,就此拉开序幕。竹内得到的,将是一座空无一人的废墟,和即将遍布整个黑云岭的、复仇的枪声。
黑石河,这条曾经见证过黑云岭抗日团绝处逢生的河流,此刻再次成为了命运的关口。浑浊的河水因为前几日的降雨而略显湍急,拍打着布满卵石的河岸。那座简陋的旧木桥在风中发出吱呀的呻吟,仿佛预感到即将到来的血腥。
秦守义率领着黑云岭独立大队残存的六十余名战士,以最快的速度抵达了渡口北岸。他们没有时间构筑坚固的工事,只能利用河岸天然的土坎、岩石和桥头残破的石垒作为掩体。
“栓柱!带一个班,前出五百米,占据那个小土包,设置警戒哨,发现鬼子立刻示警!”
“张贵!带你的人,把剩下的炸药和地雷都给我埋在桥面上和南岸的接近路上!动作要快!”
“其他人,检查武器,分配弹药,准备战斗!”
秦守义的命令简洁而迅速,战士们如同精密的齿轮,立刻行动起来。每个人都清楚,他们的任务是为主力转移赢得宝贵的时间,哪怕多拖住鬼子一分钟,主力就多一分安全,多一分在山区站稳脚跟的机会。这是一场注定惨烈的阻击战。
李栓柱带着人刚在土包上架好机枪,望远镜里就出现了日军尖兵的身影。黄色的军服在灰绿色的原野上格外刺眼,后面是黑压压的大部队,以及几辆如同铁乌龟般缓慢爬行的坦克。
“来了!”李栓柱低吼一声,对着电话筒喊道,“大队长!鬼子先头部队,距离不到三公里!有坦克!”
消息传来,渡口阵地的气氛瞬间绷紧到了极致。
秦守义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告诉栓柱,放过尖兵,打他的主力!所有人,准备战斗!”
日军的推进速度很快,尖兵小队小心翼翼地接近渡口,没有发现异常(张贵埋设的爆炸物极其隐蔽),发出了安全的信号。大队日军开始成战斗队形展开,坦克的履带碾过路面,发出沉重的轰鸣,机枪手站在车上,警惕地扫视着对岸。
就在日军主力大部分进入有效射程,先头部队开始试探性渡桥的刹那,秦守义猛地一挥手下令:“打!”
“哒哒哒——!”
李栓柱所在的土包上,那挺唯一的轻机枪率先发出了咆哮,子弹如同泼水般射向渡桥和南岸密集的日军队伍!
“砰!砰!砰!”
北岸阵地上,所有步枪同时开火,精准的点射将试图冲上桥头的日军士兵一个个撂倒进河里!
日军被这突如其来的阻击打懵了,队形出现了短暂的混乱。但训练有素的他们很快反应过来,军官的嚎叫声和哨子声响起,机枪、掷弹筒和坦克炮立刻向着北岸阵地猛烈还击!
“轰!轰!”
坦克炮的炮弹在河岸上炸开,掀起冲天的泥土和水柱,碎石如同雨点般砸在战士们的头上。密集的机枪子弹打得土坎噗噗作响,压得人抬不起头。
“稳住!都给我稳住!瞄准了再打!”秦守义在弹雨中穿梭,嘶声力竭地鼓舞着士气。
日军的第一次冲锋被打退了,丢下了十几具尸体。但他们立刻调整部署,坦克缓缓上前,用直射火力压制北岸阵地,工兵则在火力掩护下试图排雷。
“不能让他们排雷!引爆!”秦守义吼道。
张贵猛地按下起爆器!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木桥中部被预先埋设的炸药炸得粉碎!木屑横飞,几个正在桥上作业的日军工兵惨叫着跌入河中!渡桥被彻底切断!
然而,这并没能阻止日军的进攻。渡口河水并不深,日军指挥官挥舞着军刀,嚎叫着命令部队涉水强攻!大量的日军士兵跳下齐腰深的河水,嚎叫着向对岸冲来!坦克和机枪则提供着疯狂的火力掩护,子弹如同金属风暴般扫过北岸阵地!
“打!给我狠狠地打!绝不能让鬼子过河!”秦守义眼睛红了,操起一支步枪,亲自加入射击。
战斗进入了最惨烈的阶段。独立大队的战士们依托简陋的工事,用步枪、手榴弹顽强地阻击着涉水而来的日军。不断有战士中弹倒下,鲜血染红了身边的土地和岩石。李栓柱所在的警戒阵地遭到了日军重点攻击,伤亡惨重,机枪声一度中断,又在他抢过机枪扫射后再次响起,直至最终彻底沉默……
张贵带着人在侧翼不断用冷枪和手榴弹袭击渡河的日军,延缓着他们的速度,自己也身负数伤。
时间在血腥的厮杀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每多坚持一分钟,独立大队就多付出几条生命的代价。秦守义看着身边不断减少的战友,心如刀绞,但他知道,他们不能退,至少现在不能。
李云龙和赵刚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不时回头望向渡口方向。那里传来的激烈枪炮声,像重锤一样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老秦他们……顶得住吗?”赵刚忧心忡忡。
李云龙脸色铁青,咬牙道:“顶不住也得顶!相信他们!加快速度!我们不能让独立大队的血白流!”
竹内毅雄通过电台听着前线传来的战报,得知渡口遭遇顽强阻击,桥梁被毁,部队正在强渡,进展缓慢,脸色阴沉得可怕。
“八嘎!又是这群阴魂不散的黑云岭残兵!命令部队,不惜一切代价,半小时内必须渡过黑石河!炮兵,给我覆盖性轰击对岸阵地!”
日军的炮火变得更加猛烈,整个北岸阵地仿佛被犁了一遍。幸存下来的战士不足三十人,个个带伤,弹药也所剩无几。
秦守义左臂被弹片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简单包扎后依旧血流不止。他看了看怀表,又望了望主力撤退的方向,估算着时间。
“大队长!鬼子又上来了!”一个满脸是血的战士喊道。
秦守义抬眼望去,只见更多的日军正嚎叫着涉水冲来,距离河岸已不足五十米。
他知道,是时候了。主力应该已经获得了足够的时间。
“同志们!任务完成!交替掩护,撤!”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吼道。
残存的战士们搀扶着伤员,利用河岸复杂的地形和硝烟的掩护,开始向预定的山林撤退路线且战且退。日军虽然渡过了河,但也被独立大队的顽强阻击打得胆寒,追击并不坚决。
当秦守义带着最后十几名战士消失在茫茫山林中时,黑石河渡口已是一片死寂,只剩下燃烧的残桥、漂浮的尸体和将河水染成淡红色的鲜血,无声地诉说着刚才那场阻击战的惨烈与悲壮。他们用血肉之躯,为主力赢得了至关重要的转移时间,也将复仇的种子,更深地埋进了这片饱经创伤的土地。
黑石河渡口的枪声最终沉寂下去,只留下满目疮痍和刺鼻的血腥气。竹内旅团的主力,在付出不小代价后,终于踏过了这道用鲜血染红的门槛。然而,他们得到的,只是一座空荡荡、部分化为焦土的杨村,以及八路军主力早已消失在茫茫黑云岭深处的消息。
竹内站在杨村的废墟上,看着侦察机传回的情报照片——照片上,蜿蜒的山路上,是八路军和大量群众转移时留下的模糊痕迹,直指那片连绵不绝、地形复杂的群山。他脸上的肌肉抽搐着,胜利的果实仿佛在手中化为了扎手的荆棘。
“八嘎!又让他们跑了!”竹内咬牙切齿,心中的挫败感和怒火几乎要将他吞噬。他精心策划的空中打击和地面突进,最终只换来一座空村和一堆需要处理的己方士兵尸体。“命令部队,以大队为单位,分三路进山追剿!我就不信,他们带着那么多老百姓,能跑多远!”
他试图复制当初围剿迷魂凼的战术,用重兵梳篦山林。但他忽略了一点,或者说他内心深处不愿承认——此刻的八路军独立团,并非当初那支被困绝境、孤立无援的黑云岭残部。他们有了更明确的战略意图,更广阔的回旋空间,以及……一个正在迅速恢复元气的、最熟悉这片山林的向导和尖刀——黑云岭独立大队的灵魂,正在归来。
与杨村的废墟形成鲜明对比,乱石嶂深处这片新的营地虽然简陋,却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秩序感和隐隐勃发的生气。依托着天然的石洞和茂密的林木,独立团主力和跟随转移的群众暂时安顿下来。李云龙和赵刚立刻着手整顿部队,安抚群众,建立新的防御和预警体系。
而在一处相对僻静、被藤蔓半掩的石洞内,气氛则有些不同。秦守义带着从渡口血战中幸存下来的十几名独立大队战士,相互处理着伤口,清点着所剩无几的弹药,气氛压抑而悲壮。渡口一战,独立大队几乎被打残,骨干损失殆尽,李栓柱生死不明,张贵身负重伤,能站着的,连秦守义在内,不足十五人。
秦守义看着眼前这些伤痕累累、眼神中带着疲惫与仇恨的弟兄,心中如同压着一块巨石。他走到洞口,望着外面熟悉而又陌生的乱石嶂,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涌上心头。独立大队,这支他和老赵一手带出来的队伍,难道真的要在这里走到尽头了吗?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却坚定的脚步声从他身后传来。秦守义回头,瞳孔猛地一缩——
是赵旭日!
他竟然在周瑶的搀扶下,自己走了过来!他的脸色依旧苍白,脚步虚浮,需要依靠周瑶和一根临时削成的木棍才能站稳,但那只独眼中的光芒,却如同经过淬炼的寒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锐利和坚定!他拒绝了担架,坚持要自己走这一段路。
“老赵!你怎么……”秦守义急忙上前想扶住他。
赵旭日摆了摆手,阻止了他,目光缓缓扫过洞内每一个幸存战士的脸,最后落在秦守义身上:“……守义……弟兄们……辛苦了……”
他的声音依旧嘶哑虚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能够抚平躁动与绝望的力量。他走到一名胳膊缠着渗血绷带的战士面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又走到昏迷不醒的张贵身边,俯身查看了他的伤势。
然后,他转过身,面向所有残存的独立大队队员,用那只独眼,深深地凝视着他们。
“……我们……从黑云岭……走出来……经历过……迷魂凼……血战过……黑石镇……今天……在渡口……我们又失去了……很多兄弟……”他的话语断断续续,却字字敲在人心上,“……有人……可能会问……值不值得?”
他停顿了一下,积攒着力气,声音陡然提高了一丝,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决绝:
“我告诉你们……值!”
“只要……我们还活着一个人……只要……我们手里的枪……还能响……这抗战……就没完!牺牲的弟兄……就没有白死!”
“独立大队……的骨头……打不断!独立大队……的魂……散不了!”
他猛地举起那根支撑身体的木棍,指向洞外那巍峨耸立、仿佛无边无际的黑云岭主峰:
“这里!是我们的山!是我们的地盘!竹内想进来?好!那就让他进来!看看是他们的铁蹄硬……还是我们这满山的石头……和咱们复仇的子弹硬!”
“从今天起!没有完不成的任务!没有守不住的山头!只有打不垮的黑云岭独立大队!都给我打起精神来!擦亮你们的枪!养好你们的伤!血债,必须用血来偿!”
没有慷慨激昂的呼喊,只有低沉而坚定的誓言。但就是这简短的几句话,仿佛给这支濒临崩溃的队伍注入了新的灵魂。战士们原本黯淡的眼神重新燃起了火焰,腰杆不由自主地挺直了。秦守义看着赵旭日那虽然虚弱却如同磐石般的身影,心中的迷茫和无力感瞬间被驱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沉毅的决心。
赵旭日的归来,不仅仅是一个人伤愈归队,更是一面旗帜的重新竖起,一种精神的强势回归。他用自己的意志,强行将这支残破的队伍从崩溃的边缘拉了回来,并为他们指明了前进的方向——在这片他们最熟悉的荆棘之路上,与入侵者周旋到底,直至流尽最后一滴血,或者,将敌人彻底拖垮、埋葬!
荆棘之路,亦是复仇之路,更是希望之路。头狼归位,狼群重聚獠牙,即将在这片生养他们的山林间,掀起更加猛烈、也更加致命的复仇风暴。
赵旭日那番如同淬火般的话语,彻底点燃了残存独立大队战士心中的不屈之火。悲伤与疲惫被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冷冽、更加坚韧的复仇意志。他们不再仅仅是哀兵,而是化作了嵌入山石中的钉子,等待着将入侵者钉死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
秦守义立刻行动起来。他将还能行动的战士重新编组,尽管只有区区十余人,却个个都是经历过无数次生死考验的老兵。他按照赵旭日的指示,不再追求固守某一点,而是将整个乱石嶂及周边山林视为一个巨大的、立体的杀戮战场。
“张贵伤重,需要静养。栓柱……下落不明。”秦守义的声音低沉,提及李栓柱时,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但他迅速甩了甩头,将情绪压下,“现在,我们人少,但我们是这山里的影子,是石头缝里的蝎子!我们的任务,不是挡住鬼子,是缠住他们,咬死他们!”
他根据每个人擅长的技能,分配了任务。擅长攀爬和潜伏的,组成数个两人或三人的猎杀小组,携带尽可能多的弹药和手榴弹,前出至日军可能进山的几条主要路线上,利用岩石、灌木、洞穴,进行无休止的冷枪狙击、陷阱布设和小规模袭扰。他们的信条是:开一枪,换一个地方,绝不恋战,以杀伤敌有生力量和制造恐慌为首要目标。
而秦守义自己,则带着几名体力相对完好的战士,作为机动力量,随时策应各方,并负责与团部主力保持联络。
赵旭日虽然无法亲自参与行动,但他的大脑成了独立大队最锐利的武器。他被安置在一处极其隐蔽、视野相对开阔的石缝观察点里,由周瑶照顾。这里既能避开日军可能的炮火覆盖,又能通过望远镜观察大片区域。他凭借对黑云岭地形的深刻记忆和对日军战术的了解,不断通过通讯员,向秦守义和各个猎杀小组发出指令,调整他们的伏击位置和袭击节奏。
“告诉……三号小组……放弃……鹰嘴岩……那里……太明显……鬼子……必有防备……转移到……西侧……断肠坡……利用……晨雾……”
“……五号小组……袭击后……不要……向东南撤……那边……是山谷……容易被……合围……向北……钻老林……”
他的指令精准而老辣,总能在关键时刻让猎杀小组避开危险,或将敌人引入更致命的陷阱。
带队的是竹内手下以勇猛,着称的中村少佐。他指挥的部队沿着一条相对宽阔的山谷推进,起初还算顺利。但很快,噩梦开始了。
“砰!”
一声不知来自何处的冷枪,队伍前列的旗手应声倒地。
“敌袭!隐蔽!”
日军士兵慌乱地寻找掩体,机枪盲目地向四周山林扫射。然而,枪声只响了一下就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队伍继续前进不到百米。
“轰!”
一名士兵触发了绊发雷,又被炸倒两个。
紧接着,侧面的山崖上滚下几块巨石,虽然没砸中人,却引起了更大的混乱。
中村气得哇哇大叫,命令部队向可疑方向进行火力侦察,却往往扑空。他的部队像是一头闯入了布满毒刺灌木丛的野猪,每前进一步都小心翼翼,速度慢如蜗牛,士兵的神经也绷紧到了极限。那种看不见敌人,却随时可能送命的感觉,极大地消耗着他们的士气和体力。
这边的情况同样糟糕。他们选择了更加茂密的林区,试图隐蔽接近。然而,黑云岭独立大队的战士们在张贵受伤前布设的各种诡雷和陷阱发挥了巨大作用。踏板雷、吊雷、竹签坑……防不胜防。不时响起的爆炸和惨叫,让这片看似宁静的森林变成了死亡迷宫。猎杀小组的冷枪更是神出鬼没,专门 军官、机枪手和通讯兵,导致指挥系统一度陷入混乱。
李云龙和赵刚听着通讯兵不断传来的、关于日军各路推进缓慢、频频遇袭的报告,脸上都露出了振奋的神色。
“他娘的!老赵这手‘化整为零,以山为刃’玩得漂亮!”李云龙拍着大腿,“你看鬼子那架势,拳头打跳蚤,有力使不出啊!”
赵刚也感慨道:“是啊,充分利用了我们地形熟悉、机动灵活的优势,将敌人的兵力优势和技术优势化解于无形。独立大队虽然人少,但起到的作用,堪比一个主力营!看来,赵旭日同志恢复指挥,对我们的帮助太大了。”
“通知各营连,抓紧时间休整,加固营地工事。等鬼子被独立大队磨掉一层皮,锐气尽失的时候,就是我们出击的时候!”李云龙眼中闪烁着猎手般的光芒。
楚云飞同样关注着黑云岭方向的战事。当他得知日军三路大军进山,却进展极其缓慢,伤亡不断累积时,不禁抚掌赞叹:“妙啊!避实击虚,扬长避短!李云龙得赵旭日,真如虎添翼!经此一战,竹内若不能迅速打开局面,其兵锋受挫,士气低落,恐怕就要陷入持久消耗的泥潭了。这对我们而言,正是巩固防区、积蓄力量的良机。”
竹内毅雄看着地图上几乎停滞不前的三个蓝色箭头,以及不断报上来的伤亡数字,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他发现自己再次低估了对手,尤其是那个本该死掉的赵旭日!
“八嘎!这群只会躲在暗处放冷枪的懦夫!”他愤怒地咆哮,但内心深处却升起一股寒意。这种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的袭扰,比正面决战更让人头疼。他知道,如果不能尽快找到八路军主力决战,他的部队迟早会被这片吃人的大山一点点耗干血液。
黑云岭,这片巍峨的群山,在赵旭日和黑云岭独立大队的手中,真正变成了一柄无形而锋利的巨刃,悄无声息地切割着入侵者的血肉与神经。以山为刃,以血磨锋,这场发生在崇山峻岭间的残酷博弈,正向着有利于坚守者的一方,悄然倾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