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翼山林的枪声如同永不停歇的骤雨,从清晨一直持续到日头偏西。黑云岭独立大队的战士们,凭借对地形的极致熟悉和顽强的战斗意志,将日军一个多大队的兵力死死钉在了崎岖的山路上。每一道山梁,每一条沟壑,都变成了吞噬侵略者生命的陷阱。日军每向前推进一步,都要付出鲜血和时间的代价,原本计划中迅猛的侧翼包抄,彻底沦为了寸土必争的残酷消耗。
秦守义的指挥位置已经向后转移了两次。他透过望远镜,看着战士们利用熟悉的地形不断后撤,又在新的预设阵地上给予追兵迎头痛击,心中既感欣慰,又揪痛不已。欣慰的是部队打出了水平,圆满完成了迟滞任务;痛心的是,不断有熟悉的面孔在撤退途中倒下,或是被猛烈的炮火吞噬。独立大队的兵力在持续战斗中不断损耗。
“大队长,一团三连派人来接防了!团长命令我们撤到二线休整!” 满脸硝烟、胳膊上缠着绷带的李栓柱猫着腰跑过来,声音沙哑地报告。
秦守义松了口气,却又心中一紧:“接防部队到了?正面情况怎么样?”
“鬼子主攻方向撞上了咱们的雷区和预设炮兵阵地,碰得头破血流!团长正要组织反突击呢!咱们左翼拖住了鬼子这么多兵力,可是立了大功了!” 李栓柱语气中带着自豪,但随即黯淡下去,“就是……咱们大队伤亡不小,初步统计,减员接近三成……”
三成!秦守义的心猛地一沉。这都是跟着他从乱石嶂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弟兄啊!他用力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冷静:“执行命令!交替掩护,撤离阵地!伤员优先!”
就在左翼独立大队与接防部队换防,开始后撤休整的同时,杨村正面战场,李云龙等待已久的战机终于出现了!
日军因左翼进展严重受阻,被迫将更多预备队投入正面,企图依靠兵力和火力的绝对优势强行突破独立团的主阵地。大量日军士兵在军官的驱赶下,嚎叫着冲进了独立团精心布置的三号预设雷区。
“就是现在!给老子开炮!” 李云龙对着电话筒发出了雷霆般的怒吼!
早已计算好诸元的独立团炮兵连,以及集中使用的迫击炮,发出了震天的咆哮!炮弹如同冰雹般精准地砸入日军密集的冲锋队形中,顿时炸得人仰马翻,血肉横飞!紧接着,预设的集束炸药和定向地雷被同时引爆,巨大的火球和冲击波将整片雷区变成了人间地狱!
日军的进攻势头为之一滞,队形陷入极度混乱!
“司号员!吹冲锋号!一营、二营!跟老子反冲击!把小鬼子压回去!” 李云龙拔出鬼头刀,第一个跃出了战壕!他魁梧的身影在硝烟中如同一面旗帜!
“滴滴答滴滴——!”
激昂嘹亮的冲锋号响彻整个战场!积蓄已久的八路军战士们如同下山的猛虎,端着明晃晃的刺刀,跟着他们的团长,向着被炸懵了的日军发起了排山倒海般的反冲锋!喊杀声震天动地,气势如虹!
楚云飞通过望远镜,将杨村正面的战况尽收眼底。当他看到日军在雷区和炮火下损失惨重,阵型大乱,李云龙部发起迅猛反冲击时,眼中不禁闪过一丝惊叹。
“李云龙……真乃虎将也!此等战机捕捉,决断之果敢,非常人所能及。”他由衷赞叹。
“团座,日军已显败象,我们是否……”方立功适时问道。
楚云飞沉吟片刻,摇了摇头:“李云龙胜局已定,我们此时加入,无异于锦上添花,反落了下乘。传令炮营,对日军可能的撤退路线进行延伸火力覆盖,阻其归路。另外,给李云龙发报,祝贺独立团取得大捷。”
他选择了最符合自身利益和身份的方式,既展现了合作姿态,又保持了战略自主。
外面的喊杀声和冲锋号声如同惊雷,穿透了简陋的病房。病床上,赵旭日紧闭的眼皮剧烈地颤动起来,他那只完好的右手猛地攥紧了床单,骨节发白。周瑶正要去安抚,却惊愕地看到,他那深陷的眼眶中,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竟然缓缓地、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
那眼神起初是茫然和涣散的,带着高烧后的虚弱。但当他听到窗外那山呼海啸般的“杀”声,听到那熟悉又遥远的冲锋号时,那涣散的目光仿佛被注入了灵魂,开始一点点聚焦,一丝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激动、欣慰和无尽疲惫的神采,如同星火般,在他仅剩的右眼中,艰难而又顽强地重新点燃!
他的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几乎不可闻的气音。
周瑶瞬间捂住了嘴,泪水夺眶而出!她知道,昏迷多日的赵旭日,终于被这胜利的号角,从死亡的边缘,强行唤醒了!
李云龙亲自率领的反冲击取得了决定性的效果。日军前锋部队在遭受惨重伤亡和猛烈反击后,彻底崩溃,丢盔弃甲地向后溃逃。独立团各部趁势掩杀,扩大战果,一直将日军追出去五六里地方才收兵。
战场上,硝烟尚未散尽,遍地都是日伪军的尸体、丢弃的武器和装备。独立团的战士们虽然疲惫,却人人脸上洋溢着胜利的喜悦和自豪,开始紧张地打扫战场,抢救伤员。
当秦守义带着伤亡惨重、疲惫不堪的独立大队撤到二线休整地时,迎面就看到了提着鬼头刀、浑身浴血却意气风发的李云龙。
“秦守义!你小子打得好!左翼这一仗,漂亮!没你们钉在那里,老子这边也没这么痛快!”李云龙用力拍着秦守义的肩膀,震得他伤口生疼,但心里却热乎乎的。
“团长,我们……”秦守义想汇报伤亡情况。
李云龙一摆手,脸色沉了下来:“老子知道了!牺牲的,都是好样的!独立团会记住他们!活下来的,给老子好好养伤,补充兵员装备!后面还有的是仗要打!”他顿了顿,声音提高,“你们黑云岭独立大队,这一仗,打出了威风!打出了咱们八路军的气概!老子给你们记首功!”
夕阳的余晖洒在硝烟渐散的战场上,将一切都染成了金红色。杨村保卫战,以八路军的全面胜利而告终。竹内精心策划的报复性进攻,撞上了以李云龙部为代表的八路军磐石般的防御,以及在黑云岭独立大队左翼布下的、充满韧性与死亡陷阱的荆棘之地,最终头破血流,铩羽而归。
然而,所有人都明白,战争还远未结束。竹内的失败只会激起更疯狂的报复,而苏醒过来的赵旭日,又将给这支刚刚经历血火淬炼的队伍,带来怎样的变化?
磐石已稳,怒涛暂歇,但暗流,仍在更深的水域涌动。
杨村保卫战的胜利,如同在沉闷压抑的黑云岭地区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的涟漪迅速向四周扩散。独立团以弱胜强,硬生生击溃了竹内旅团主力的消息,通过各种渠道,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周边的县城、村庄,甚至传到了更远的军区司令部。百姓们暗中拍手称快,敌占区的人心浮动,而日伪军内部则弥漫着一股沮丧和恐慌的情绪。
然而,胜利的喜悦在独立团内部,尤其是刚刚经历血战的黑云岭独立大队,却掺杂着太多沉甸甸的东西。
二线休整地,一片相对安静的林间空地。幸存的战士们默默处理着伤口,擦拭着武器,很少有人说话。牺牲战友的空位像无声的伤口,刺痛着每一个人。秦守义胳膊上缠着新的绷带,看着眼前这些疲惫而沉默的弟兄,心中五味杂陈。他们完成了几乎不可能的任务,代价却也无比惨重。
吴明远正带着几名骨干清点人数和装备损失,脸色凝重。李栓柱和张贵则靠在一棵大树下,闭目养神,但紧蹙的眉头显示他们并未真正放松。
“老秦,”吴明远走过来,声音低沉,“初步统计,我们能战斗的人员,只剩六十七人,阵亡三十九,重伤失去战斗力的十一人。弹药消耗也很大……”
秦守义默默点了点头,这个数字比他预想的还要残酷。独立大队几乎被打残了。
“团长派人送来了补给,药品、粮食,还有一批新兵。”吴明远继续道,“团长说了,让我们安心休整,优先补充我们。”
正说着,一名警卫员跑步过来:“秦大队长,吴教导员!赵队长……赵队长他醒了!”
消息如同一道强光,瞬间驱散了众人心头的阴霾!秦守义和吴明远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巨大的惊喜和激动,立刻起身向临时医院跑去。
赵旭日半靠在垫高的被褥上,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深陷的眼窝周围是浓重的黑晕,左眼处的纱布提醒着众人他经历的苦难。但那只仅剩的右眼,却重新焕发出了锐利而清醒的光芒,尽管这光芒还十分虚弱。
周瑶正小心翼翼地给他喂着温水,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喜悦泪水。
秦守义和吴明远快步走进来,看到清醒的赵旭日,秦守义这个硬汉子鼻子一酸,差点又掉下泪来,他努力克制着,声音带着哽咽:“老赵!你……你可算醒了!”
赵旭日看到他们,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算是回应。他的目光在秦守义胳膊的绷带和两人疲惫的脸上扫过,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仗……打完了?……咱们……伤亡……如何?”
他没有先问胜负,而是先问伤亡。秦守义心中一痛,深吸一口气,尽量用平静的语气汇报:“打完了,我们赢了。竹内主力被击溃,撤回县城了。我们大队……伤亡很大,牺牲了三十九个弟兄……”他说不下去了。
赵旭日闭上了眼睛,胸膛微微起伏,良久,才缓缓睁开,眼中是深不见底的悲痛和一丝压抑的怒火。“……知道了……他们都是……好样的……”他顿了顿,目光转向秦守义,带着询问,“……你指挥的?”
秦守义点了点头:“是,按照你之前的部署,利用地形节节阻击……”
赵旭日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和复杂。他昏迷期间,秦守义独自扛起了大梁,而且打得非常出色。这意味着,即使没有他,这支队伍也能继续战斗下去。这让他欣慰,也让他内心深处,某个一直紧绷着的东西,似乎悄然松动了一丝。
“很好……”他吐出两个字,似乎耗尽了力气,又闭上了眼睛休息。
这时,李云龙和赵刚也闻讯赶来。李云龙一进病房,看到清醒的赵旭日,立刻大嗓门地说道:“好你个赵旭日!老子就知道你命硬!阎王爷都不敢收你!”
赵旭日睁开眼,看向李云龙,努力想抬手敬礼,却被李云龙按住:“行了行了,别整这些虚的!好好给老子养伤!独立团需要你,黑云岭独立大队更需要你!”
李云龙简要介绍了战果和后续部署,高度赞扬了黑云岭独立大队在左翼的决定性作用。“老赵,你带出来的兵,是这个!”他竖起了大拇指。
赵旭日静静地听着,末了,才缓缓道:“……是同志们……打得好……团长……政委……指挥有方……”
他的谦逊和冷静,让李云龙和赵刚更是高看一眼。
与独立团那边的气氛截然相反,日军指挥部内一片死寂。竹内毅雄像一头受伤的困兽,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原本一丝不苟的军装有些凌乱,眼中布满了血丝,充斥着失败后的羞愤和几乎要溢出来的疯狂。
“废物!都是一群废物!两个大队的兵力,竟然拿不下李云龙一个团!还有那些黑云岭的残兵……他们竟然还敢出现!还敢抵抗!”他猛地将桌上的茶杯扫落在地,发出刺耳的碎裂声。
副官和几个参谋垂首站立,大气不敢出。
“查!给我彻底地查!”竹内低吼道,“李云龙部的具体布防,弹药补给情况!还有那个赵旭日,是死是活?黑云岭独立大队的残部现在在哪里休整?我要最详细的情报!”
他走到地图前,死死盯着杨村和黑云岭的区域,指甲几乎要掐进地图里。“李云龙……赵旭日……你们给我的耻辱,我要用你们的血,百倍偿还!”一个更加恶毒、也更加冒险的报复计划,开始在他心中酝酿。这一次,他不仅要动用军事力量,还要动用一切阴险的手段。
楚云飞看着方立功送来的战报和关于赵旭日苏醒的情报,沉吟不语。
“团座,李云龙部经此一役,声威大震,恐成尾大不掉之势。那个赵旭日又醒了过来,此人用兵诡谲,与李云龙相辅相成,日后必是我部心腹之患啊。”方立功忧心道。
楚云飞轻轻敲着桌面,摇了摇头:“立功,眼光要放长远。如今日寇仍是心腹大患,李云龙、赵旭日之辈,虽是异数,但尚在抗日统一战线之内。与其视为心腹之患,不如……引为潜在之援。”
他顿了顿,吩咐道:“以我的名义,备一份厚礼,主要是药品和稀缺的西药,给赵旭日送去。就说楚某祝贺他身体康复,敬佩其抗日之志。”
他此举,既是示好,也是一步闲棋,意在维系与这支强悍力量的联系,为日后可能的变化埋下伏笔。
杨村内外,胜利的余波尚未平息,各方势力已然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局,开始重新调整自己的航向,小心翼翼地避开暗礁,或者……主动去触碰那些隐藏的漩涡。苏醒的头狼,舔舐着伤口,磨砺着爪牙,准备迎接下一场,或许更加凶险的风暴。
赵旭日的苏醒,如同在独立团,尤其是黑云岭独立大队晦暗的天空中撕开了一道透光的缝隙。然而,这道光还十分微弱,照不透依旧浓重的战争阴云。
临时医院里,赵旭日的恢复缓慢而艰难。高烧虽退,但伤口愈合需要时间,更重要的是元气大伤。他大部分时间依旧在昏睡,清醒的时候,也只是静静地听着周瑶或来看望的秦守义、吴明远讲述外界的情况。他很少开口,那只独眼中的光芒时而锐利,时而涣散,仿佛在与身体里残留的死亡阴影进行着无声的拉锯。
李云龙和赵刚来看过他几次,每次都是来去匆匆。大战虽胜,但独立团自身伤亡也不小,防务调整、兵员补充、物资调配、总结经验……千头万绪。李云龙每次来都扯着大嗓门让赵旭日安心养伤,但眉宇间的疲惫和凝重却掩饰不住。
“老赵,你就把心放肚子里!独立大队那边有秦守义和吴明远,出不了岔子!你现在的任务,就是给老子尽快好起来!以后硬仗多着呢,少不了你这头老狼!”李云龙拍着胸脯,话语依旧粗豪,却透着实实在在的关切。
赵旭日只是微微点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他能听到远处新兵操练的口号声,能感受到整个驻地那种大战过后紧张重建的氛围。这种氛围让他熟悉,也让他心底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焦躁。他习惯了运筹帷幄,习惯了身处风暴中心,如今这般无能为力地躺着,比身上的伤痛更让他难以忍受。
秦守义和吴明远则肩负起了重整独立大队的重任。补充的五十多名新兵到了,大多是周边村庄踊跃参军的青年,热情有余,但军事技能几乎为零。他们将新老兵混编,由李栓柱、张贵等老骨干带着,从最基础的队列、射击、投弹开始训练。
“动作要快!出枪要稳!鬼子不会给你第二次机会!”李栓柱的吼声在训练场上回荡,他把自己在黑云岭生死间总结出的经验,毫无保留地灌输给新兵。
张贵则负责战术和侦察训练,他带着新兵们在驻地周边的山林里摸爬滚打,讲解如何利用地形,如何隐蔽接敌,如何设置陷阱。独立大队的训练强度,甚至超过了独立团的一些老连队。所有人都憋着一股劲,要尽快恢复战斗力,为牺牲的战友报仇。
这天夜里,秦守义处理完军务,再次来到医院。周瑶刚好去给其他伤员换药,病房里只剩下赵旭日一人醒着,他正借着油灯微弱的光,试图看清墙上挂着的一幅简陋的周边地形图。
“老赵,怎么还不休息?”秦守义轻声问道,将一碗冒着热气的米粥放在床头。
赵旭日没有回头,目光依旧停留在地图上,声音嘶哑而缓慢:“……睡不着……脑子里……停不下来……”他顿了顿,手指艰难地抬了抬,指向地图上黑云岭深处的一个点,“……乱石嶂……咱们的……那些家当……还在吗?”
秦守义一愣,随即明白他指的是之前撤离时,隐藏在乱石嶂各处秘密地点的一些备用物资和武器。“大部分应该还在,位置只有咱们几个老人知道。”
“……派人……取回来……”赵旭日道,“尤其是……那几箱……雷管和土炸药……以后……用得着……”
秦守义心中一动,立刻领会了赵旭日的深意。竹内新败,短期内大规模进攻的可能性不大,但小股渗透、特务破坏的可能性会大大增加。那些隐藏的物资,尤其是爆炸物,在未来的反特工和破袭作战中将是利器。老赵即使在病榻上,思维依旧敏锐地指向了未来的威胁。
“我明天就安排栓柱带可靠的人去办。”秦守义郑重答应。
赵旭日似乎松了口气,身体微微后靠,闭上了眼睛,脸上露出极度疲惫的神色。“……守义……队伍……交给你了……带好他们……”
这话语里带着托付,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手。秦守义看着他苍白而坚毅的侧脸,心中百感交集。他知道,老赵正在艰难地适应新的角色——从一个事必躬亲的指挥官,向一个战略层面的定海神针转变。
与此同时,在日军县城指挥部,竹内毅雄的报复计划也在黑暗中有条不紊地推进。他不再寄希望于一次鲁莽的军事进攻,而是召见了特高课在当地的特务头子,一个代号“灰蛇”的阴鸷男人。
“灰蛇,针对李云龙部,特别是那个赵旭日和他的黑云岭残部,我需要你的‘钉子’。”竹内的声音冰冷,“渗透、收买、散布谣言、挑拨离间……我要从内部瓦解他们!不惜一切代价!”
“嗨依!请大佐阁下放心!属下已经物色了几个合适的人选,很快就能打入其内部。另外,关于晋绥军楚云飞部,我们是否……”灰蛇躬身道。
“楚云飞……”竹内眼中闪过一丝算计,“暂时不要动他。甚至可以……适当释放一些‘善意’,让他和李云龙互相猜忌去,最擅长的就是内斗。
楚云飞看着桌上赵旭日委托秦守义送来的、感谢他赠药的简短回信,以及随信附上的、关于日军近期可能加强特务活动的情报提醒(这是赵旭日根据竹内性格和当前局势的判断),嘴角泛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
“这个赵旭日,果然不简单。自身重伤未愈,却能洞察潜在威胁。这份人情,卖得是恰到好处。”他对方立功道,“通知我们的人,近期加强对日占区来往人员的盘查,特别是试图接近我部或八路军驻地的陌生面孔。”
夜色深沉,杨村、县城、晋绥军驻地,三方势力都在以自己的方式运作着。赵旭日在病榻上点燃的微弱思维火光,秦守义在训练场上的挥汗如雨,竹内在暗室里的毒辣算计,楚云飞在棋盘前的审慎落子……这一切,都在为下一场无形或有形的较量,积蓄着力量。平静的水面下,暗流愈发湍急。
赵旭日伤后那看似微弱却精准的指令,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独立大队内部激起了层层涟漪。秦守义和吴明远立刻意识到,老赵的担忧绝非空穴来风。竹内新败,依其睚眦必报的性格,明刀明枪的进攻受挫后,阴损的伎俩必然接踵而至。
独立大队的驻地加强了警戒,明哨暗哨增加了数倍,巡逻队交叉往复,几乎没有任何死角。同时,一场内部甄别也在悄无声息地进行。吴明远利用其政委的身份,以“谈心”、“了解思想动态”为由,与新补充的兵员以及驻地内协助工作的民兵、民夫逐一接触,仔细观察他们的言行举止。秦守义则要求各战斗小组长,密切留意手下人员在训练、值勤外的异常动向。
这种外松内紧的氛围,让经历过黑云岭残酷斗争的老兵们立刻嗅到了熟悉的味道。李栓柱和张贵更是心领神会,将训练重点悄然转向了反渗透、反侦察以及应对突发状况的科目。
李栓柱带着五名绝对可靠的老兵,执行着赵旭日交代的“取回家当”的任务。他们如同回归山林的猎豹,行动迅捷而隐蔽。一路上,李栓柱格外警惕,不仅留意着可能存在的日军侦察兵,也仔细观察着沿途是否有不属于这片山林的陌生痕迹。他甚至在几个预设的隐蔽观察点做了短暂停留,确认没有“尾巴”跟上。
当他们抵达乱石嶂边缘,准备按照记忆中的标记寻找隐藏点时,李栓柱猛地打了个手势,所有人瞬间伏低身体。他锐利的目光锁定在前方不远处的一丛灌木——那里,一根被踩断的枯枝断裂面还很新鲜,而且断口的方向,指向了他们隐藏物资的大致区域!
“有人来过!”李栓柱压低声音,眼神瞬间变得冰冷。是鬼子?还是……自己人?他没有贸然行动,而是派出一名战士迂回侦察,其他人占据有利地形警戒。
半个小时后,侦察兵返回,确认附近没有埋伏,但在其中一个隐藏点附近,发现了几个模糊的、不属于他们任何人的脚印,脚印很浅,对方显然也很小心。
“不是大队人马,像是探路的。”李栓柱判断。他没有犹豫,立刻改变了原定计划,放弃了可能暴露的几个次要隐藏点,只启用了最深、最隐蔽的两处,取走了大部分雷管、土炸药和部分预留的备用弹药。整个过程快如闪电,撤离时更是消除了所有。
张贵带着两名侦察兵,化装成普通的村民,混在人群中。根据吴明远梳理出的线索,他们重点观察几个近期从敌占区逃难过来、身份背景有些模糊的人。其中一个叫王老栓的“老实巴交”的农民,引起了张贵的注意。此人声称家被鬼子烧了,独自逃难至此,言语间对八路军感恩戴德,但张贵却发现,他在帮民兵搬运物资时,眼神总会不经意地扫过驻地的防御工事和指挥部的大致方位,而且他虎口处的老茧,不太像常年握锄头的样子。
张贵没有打草惊蛇,只是将此人的特征和可疑点默默记下,并通过秘密渠道汇报给了秦守义和吴明远。
赵旭日的身体状况依旧不稳定,但精神明显好了许多。秦守义和吴明远每天都会来汇报情况。当听到李栓柱在乱石嶂发现陌生脚印,以及张贵对那个“王老栓”的怀疑时,赵旭日仅剩的右眼微微眯起,闪过一丝寒光。
“果然……来了……”他声音低沉,“竹内……不会放过……任何机会……”
他示意周瑶将地图拿近些,手指艰难地在杨村及周边区域划过:“……通知……李云龙团长……提醒他……注意内部……和后勤线的安全……鬼子……擅长……攻心……”
他又看向秦守义和吴明远:“……那个王老栓……先不要动……放长线……但要……牢牢盯死……看他……和谁接触……传递什么……”
他的思路清晰而冷静,仿佛病痛并未影响他大脑的运转。秦守义和吴明远领命而去,心中对老赵的敬佩更深了一层。
“灰蛇”听着手下“王富贵”通过秘密渠道送回来的初步情报,脸上露出阴冷的笑容。“很好,看来他们已经注意到你了,但这正是我们想要的。继续扮演好你的角色,取得信任,重点是摸清他们指挥部、仓库、炮兵阵地的具体位置,以及……那个赵旭日的真实状况。”
他转向另一个手下:“‘夜枭’那边进展如何?”
“他已经成功混入为他们运送蔬菜的民夫队,初步接触了八路军后勤部门的人,正在寻找收买目标。”
“灰蛇”满意地点点头:“告诉‘夜枭’,不要吝啬钱财,但要确保绝对安全。我要的不是一两份情报,而是要在他们内部,埋下猜疑和混乱的种子!”
李云龙接到了秦守义转达的、来自赵旭日的提醒。他拧着眉头,对赵刚道:“老赵这家伙,躺在病床上都比老子想得细!他娘的,小鬼子玩阴的,老子奉陪到底!传令下去,各营连加强内部警戒,特别是后勤和机要部门!对近期所有接触人员,都给老子多长个心眼!”
赵刚深以为然:“我立刻安排保卫科的同志介入,配合各部队进行排查。看来,我们和竹内的较量,已经从明面转到了暗处。”
杨村内外,阳光依旧,训练的口号声依旧,但一股无形的硝烟已然弥漫开来。一方是经验丰富、警惕性极高的猎手,另一方是狡猾阴险、善于伪装的毒蛇。一场围绕着情报、信任与生存的暗战,在胜利的欢呼声尚未完全消散之际,已然悄然拉开了序幕。针尖对麦芒,就看谁更能沉得住气,谁更能发现那隐藏在平静下的致命杀机。
杨村的空气中,除了熟悉的泥土气息和隐约的硝烟味,似乎又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不安的紧绷感。表面上,村庄依旧按照自己的节奏运转着:部队操练,民兵巡逻,百姓耕作。但在水面之下,一场无声的较量正在激烈进行。
独立大队对“王老栓”的监控在悄无声息地加强。张贵手下的侦察兵轮班盯梢,记录着他每天的行程、接触的人。这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似乎格外勤快,帮着修补房屋,打理菜地,与安置点的其他难民也能说上几句话,表现得毫无破绽。但张贵注意到,他总会“无意间”靠近驻地的边缘,目光在哨位、工事和来往的运输队上停留的时间,比普通人要长那么一点点。
“他在测绘,在心里画地图。”张贵在夜间的碰头会上,指着自己手绘的“王老栓”活动轨迹图,语气肯定,“看,他这几天的活动范围,正好能勾勒出我们驻地外围防御的大致轮廓。而且,他昨天‘偶然’帮后勤股搬了一次菜,停留了将近半小时。”
秦守义和吴明远对视一眼,神情凝重。
“后勤股……”吴明远沉吟道,“那里接触面广,物资进出频繁,确实是获取情报的好地方。老秦,看来老赵的判断完全正确,这就是冲着我们核心来的。”
“要不要现在就抓起来?”李栓柱摩拳擦掌,眼中凶光一闪。
“不行。”秦守义摇头,否定了这个提议,“老赵说了,放长线。抓他一个容易,但他背后的线就断了。我们要知道,他是谁派来的,怎么传递消息,还有没有同伙!”
他们决定继续隐忍,但加强了反制措施。秦守义找到团部保卫科,协调了对后勤部门人员的秘密背景复查和临时性的岗位调整,一些关键岗位换上了绝对可靠的老人。同时,他们故意在一些看似疏忽的场合,“泄露”了一些半真半假的信息,比如某个仓库“新到了一批重要物资”,或者“赵队长的伤势出现反复”等等,静观其变。
“灰蛇”看着“王富贵”冒着风险送出的第二份情报,眉头微蹙。情报内容涉及八路军驻地防御的粗略草图和一些零散信息,但关于指挥部精确位置、炮兵阵地和赵旭日状况的关键信息依旧模糊。
“‘夜枭’那边呢?”他问道。
“他已经成功接触了一个后勤股的司务长,姓刘,家境困难,老娘病重,很缺钱。‘夜枭’正在试探,准备用重金收买。”
“很好!”“灰蛇”眼中闪过一丝得意,“告诉‘夜枭’,加快进度!我要在三天内,拿到有价值的东西!另外,通知‘王富贵’,可以适当‘活跃’一点,试探一下他们的反应,看看这些八路是不是真的那么警惕。”
赵旭日已经可以在周瑶的搀扶下,勉强坐起来一会儿了。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中的锐气恢复了不少。秦守义每天都会来,将外面的情况,尤其是关于特务的进展,详细汇报给他听。
当听到对方开始接触后勤人员,并且“王老栓”活动有加剧迹象时,赵旭日仅剩的右眼闪过一丝冷芒。
“……他们……着急了……”他声音嘶哑,但条理清晰,“竹内……给的压力……不小……”
他示意秦守义靠近些,低声道:“……将计就计……那个司务长……如果可靠……可以……让他……演场戏……”
一个引蛇出洞、甚至反间敌人的计划,在他脑中逐渐成型。他要利用敌人的急躁,把他们引入陷阱。
深夜,一个黑影鬼鬼祟祟地溜到村外小河边的老槐树下,左右张望后,迅速将一个小纸团塞进了树洞的裂缝里。他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却不知道,不远处草丛里,两双锐利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正是张贵和一名侦察兵。
“果然有传递消息的死信箱。”张贵心中冷笑,“看来,‘灰蛇’就在附近。”
他们没有惊动取情报的人,而是继续耐心监视。同时,秦守义和吴明远根据赵旭日的指示,开始了秘密布置。他们选中了后勤股那位被特务盯上的刘司务长,此人虽然家境困难,但出身贫农,历史清白,参军后表现一直不错,经过赵刚和保卫科的秘密谈话和教育后,他表示愿意配合行动。
几天后,“夜枭”再次与刘司务长“偶遇”,并隐晦地提出了用钱购买情报的要求。刘司务长按照计划,表现出犹豫、挣扎,最后在对方不断加码的银元诱惑下,“勉强”答应,并提供了第一条经过精心篡改的“情报”——关于一个“新建的”、实际上并不存在的“弹药库”的位置。
楚云飞也察觉到了空气中的异样。他手下的侦察兵报告,杨村周边似乎多了一些不明身份的游动哨,八路军内部的盘查也明显严格起来。
“看来,李云龙和赵旭日遇到麻烦了。”楚云飞对方立功道,“竹内吃了硬亏,开始玩阴的了。”
“团座,我们是否需要提醒他们一下?或者……”方立功试探道。
楚云飞摆了摆手:“不必。李云龙和赵旭日都不是易与之辈,这点风浪还难不倒他们。我们静观其变即可。不过,通知我们的人,近期减少与八路军非必要的人员往来,免得被卷入他们的浑水,或者……被某些人借题发挥。”
蛛丝马迹,在明暗之间交织。陷阱已经布下,诱饵已经抛出。是猎手成功揪出隐藏在阴影中的毒蛇,还是毒蛇识破陷阱反咬一口?这场围绕着情报与信任的暗战,进入了最紧张、也最危险的阶段。所有人的神经都绷紧了,等待着那决定性的时刻到来。
刘司务长传递出的假情报,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暗流中激起了预期的涟漪。日军特务据点内,“灰蛇”看着“夜枭”冒死带回的、关于八路军“新建弹药库”位置的情报,以及“王富贵”观察到的、八路军后勤运输队似乎有意无意避开某片区域的“佐证”,眼中闪烁着贪婪而谨慎的光芒。
“核实过了吗?”“灰蛇”追问。
“夜枭”躬身道:“初步核实,八路确实加强了对那片区域的警戒,有暗哨,运输队也绕行。而且,那个刘司务长拿到钱后,显得很害怕,催着我们尽快行动,他好像听到风声说内部最近查得很严。”
“灰蛇”沉吟片刻,他生性多疑,但这情报的诱惑力太大。若能端掉八路军一个弹药库,无疑是对李云龙部的沉重打击,也能在竹内大佐面前挽回些许颜面。
“通知‘王富贵’,暂停一切活动,就地隐蔽。‘夜枭’,你带一个小队,携带炸药,今晚行动,目标就是这个弹药库!记住,行动要快,得手后立刻撤离,不要恋战!”“灰蛇”最终下达了命令,他决定赌一把。
然而,他并不知道,从他咬饵的那一刻起,他和他手下特务的一举一动,都已落在了张贵带领的侦察小组眼中。那个小河边的“死信箱”被严密监控,取走情报的“夜枭”的行踪也被锁定。
秦守义快步走进病房,向靠在床头、脸色依旧苍白的赵旭日汇报:“老赵,鱼咬钩了!‘夜枭’已经带着人出动了,目标是咱们设下的假目标。”
赵旭日仅剩的右眼微微睁开,里面寒光一闪:“……按计划……收网……一个……都不能放跑……”
“明白!”秦守义重重点头,转身离去。
这是一片相对独立的洼地,四周是长满灌木的土坡,只有一条小路蜿蜒穿过。独立大队的精锐,由李栓柱亲自带领,早已埋伏在土坡后的预设阵地里,枪口对准了洼地中央那几座伪装过的空草棚——这就是所谓的“新建弹药库”。张贵则带着人,如同幽灵般在外围游弋,负责切断敌人的退路,并防备可能的接应。
夜色渐深,月暗星稀。几条黑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洼地边缘,领头的正是“夜枭”。他们警惕地观察着四周,确认没有异常后,迅速向草棚摸去。
“行动!”李栓柱对着电话筒低吼一声。
刹那间,三发红色信号弹腾空而起,将洼地照得如同白昼!
“打!”李栓柱一声令下!
“哒哒哒——!”
“砰!砰!砰!”
埋伏在四周的机枪、步枪同时开火,炽热的弹雨如同铁桶般将洼地完全笼罩!正在安装炸药的“夜枭”及其手下特务猝不及防,瞬间就被打倒了好几个!
“中计了!撤!”“夜枭”魂飞魄散,一边胡乱还击,一边试图向来的方向突围。
然而,退路早已被张贵带人死死封住。密集的火力从背后袭来,将试图逃跑的特务一个个撂倒。
战斗毫无悬念,短短十几分钟,包括“夜枭”在内的七名特务全部被击毙,无一人漏网。李栓柱带人迅速打扫战场,确认战果,并从“夜枭”身上搜出了还没来得及销毁的密码本和与“灰蛇”联络的指令。
几乎在洼地枪声响起的同时,秦守义亲自带着一队战士,径直来到了“王老栓”栖身的窝棚。
“王富贵!出来!”秦守义的声音冰冷。
窝棚里的“王老栓”浑身一颤,强作镇定地走出来:“长官……有啥事啊?”
秦守义懒得废话,一挥手:“搜!”
战士们立刻冲进窝棚,很快就在其铺盖的草席下,搜出了隐藏的微型发报机和密码本。
“王老栓”脸色瞬间惨白,还想狡辩,秦守义直接拿出从“夜枭”身上搜出的指令在他面前一晃:“‘灰蛇’问你好!”
“王老栓”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灰蛇”在据点里焦急地等待着“夜枭”的消息。然而,等来的却是远处隐约传来的密集枪声,以及随后彻底失去联系的死寂。
“八嘎!”“灰蛇”脸色铁青,他知道行动失败了,而且很可能连“夜枭”和“王富贵”都落入了对方手中。他气急败坏地一拳砸在墙上:“李云龙!赵旭日!好手段!”
他不敢耽搁,立刻下令据点人员转移,并准备向竹内汇报这个坏消息。这一次,他损失惨重,精心布置的钉子。
李云龙听着秦守义的战果汇报,咧开大嘴笑了:“干得漂亮!他娘的,跟老子玩阴的,还嫩了点!老赵这招将计就计,真是绝了!”
赵刚也欣慰地点点头:“这次反特斗争的胜利,意义重大。不仅粉碎了敌人的阴谋,缴获了密码本,更重要的是锻炼了我们的队伍,尤其是黑云岭独立大队,在复杂斗争环境下表现非常出色。”他看向秦守义,“秦大队长,你们立了大功!要好好总结这次的经验。
楚云飞很快通过自己的渠道得知了八路军反特成功的消息。他站在窗前,望着杨村的方向,嘴角泛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
“果然不出所料。李云龙和赵旭日联手,竹内这点伎俩,确实不够看。”他对方立功道,“如此一来,竹内短期内恐怕不敢再轻易进行渗透破坏了。这对我们而言,也是个好消息。”
他沉吟片刻,吩咐道:“把我们截获的、关于竹内可能动用航空兵进行报复的情报,抄送一份给李云龙部吧。毕竟,眼下共同的敌人,还是日本人。”
秦守义将战斗的详细经过和战果向赵旭日做了汇报。赵旭日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得意的表情,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不能……大意……”他声音依旧虚弱,“竹内……不会……甘心……下次……手段……会更狠……”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深邃的夜空,仿佛已经看到了更远处,竹内那双因失败而更加怨毒和疯狂的眼睛。这场暗战的胜利,只是暂时挫败了敌人的阴谋,真正的狂风暴雨,或许才刚刚开始酝酿。收网之后,需要的是更加警惕的目光和未雨绸缪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