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6章 只得安抚!

    御书房。

    几日前的狼藉早已清理干净,断裂的玉棋盘换成了新的,散落的书简也重新归架。

    只有空气里的那股子压抑,像陈年的霉味,怎么也散不掉。

    苏御坐在龙椅上,手里捏着一串楠木佛珠。珠子圆润,在他指间缓慢转动,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下方,跪着两排新晋的绯袍大员。

    左边,是少宰刘义领衔的旧柳党;右边,是右相赵明为首的清流。

    “都看看吧。”

    苏御手一松。

    一卷明黄色的帛书,从御案上滚落,一直滚到刘义的膝盖前。

    那是苏寒的回信。

    刘义双手捡起,展开。只看了两眼,这只在官场摸爬滚打几十年的老狐狸,手便抖了一下。

    帛书在众臣手中传递。

    每传一人,殿内的呼吸声便重一分。

    直到最后一人看完,将帛书放回地上。

    死寂。

    “江南六州,”苏御的声音很轻,但任谁都知道,他此刻压抑着雷霆之怒,“没了。”

    “那个逆子,不但拒不奉诏,还在信中说,要替朕……牧守江南。”

    苏御停下转动佛珠的手,身子前倾,目光扫过下方那一颗颗低垂的头颅。

    “诸位爱卿,都是朕亲自提拔的肱骨。如今国土沦丧,逆贼猖獗,你们……就没有什么想说的?”

    “砰!”

    一声闷响。

    礼部新任侍郎,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儒,猛地以头抢地,额头上瞬间磕出一片淤青。

    “乱臣贼子!乱臣贼子啊!”

    老侍郎抬起头,满脸涕泪,手指颤巍巍地指着南面,声音凄厉。

    “先弑亲兄,再拒君父!如今更是公然裂土封疆!此等无父无君、丧心病狂之徒,简直……简直是禽兽不如!”

    他这一嗓子,像是打开了某种开关。

    “陛下!此贼不死,天理难容!”都察院的一名御史也跳了出来,义愤填膺,“臣请陛下即刻下旨,昭告天下,削去其皇籍,将其贬为庶人!号召天下共击之!”

    “正是!此等逆贼,人人得而诛之!”

    “应当立刻派使者前往南境,当面斥责其罪行!让他知道什么叫礼义廉耻!”

    一时间,御书房内唾沫横飞。

    骂声、哭声、斥责声,此起彼伏。

    这些平日里满口仁义道德的臣子们,此刻一个个面红耳赤,搜肠刮肚地寻找着最恶毒的词汇,去诅咒那个远在千里之外的青年。

    仿佛只要他们骂得够狠,那失去的江南六州就能回来,那拥兵数十万的苏寒就会羞愧而死。

    苏御静静地看着。

    他看着那个哭得快要晕过去的老侍郎,看着那个跳着脚骂街的御史。

    苏御的脸上波澜不惊,甚至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只是那转动佛珠的手指,越来越快。

    “骂够了吗?”

    苏御突然开口。

    声音不大,却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满屋子的“热血”。

    那个正准备引经据典、痛陈利害的御史,张着嘴,半个字也吐不出来,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大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朕叫你们来,是来听你们骂街的?”

    苏御站起身,缓缓走下丹陛。

    他走到那个老侍郎面前,低头看着他。

    “你骂他是禽兽,他就会退兵吗?”

    他又走到那个御史面前。

    “你削了他的皇籍,他手里的刀,就不利了吗?”

    苏御转过身,背对着群臣,看着墙上那幅已经少了一大块版图的《北玄山河图》。

    “江南六州,那是钱袋子,是粮仓。如今都成了苏寒的囊中之物。”

    “你们在这里骂得痛快,可朕想知道的是……”

    苏御猛地回头,眼神如刀,狠狠地扎在每一个人的脸上。

    “……谁能给朕想个法子,把这丢掉的江山,给朕夺回来?!”

    这一问,满堂哑然。

    刚才还义愤填膺的大臣们,此刻一个个缩着脖子,把头埋进了裤裆里。

    夺回来?

    拿什么夺?

    前后三十万大军都死绝了,国库里耗子都饿哭了。拿嘴去夺吗?

    一片死寂中。

    一直跪在最前排的右相赵明,缓缓直起了身子。

    “陛下。”

    赵明的声音有些干涩,却很稳。

    “骂无益,怒无益。”

    他从怀中掏出一本奏折,双手举过头顶。

    “臣以为,当务之急,并非出兵,亦非口舌之争。”

    “而是……守。”

    群臣退去。

    御书房的大门缓缓合拢,将那一室的喧嚣与酸腐气,尽数关在了门外。

    苏御重新坐回了龙椅上。

    他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目光再一次落在了那幅巨大的舆图上。

    江南那一块,已经被朱笔圈红,像一块溃烂的伤疤,触目惊心。

    “算算日子……”

    苏御看着窗外西斜的日头,手指在扶手上轻轻叩击。

    “朕的那道罪己诏,还有那封安抚的敕书,如今……应当已经摆在那逆子的案头上了吧。”

    他冷笑一声。

    苏御太了解自己这个儿子了。

    北境的风吹草动,京城的血雨腥风,那逆子在京中布下的眼线,岂会不知?

    可他偏偏装聋作哑。

    他就是算准了这个时间差。趁着朕忙于铲除柳党、忙于平息内乱、忙于演那出“父慈子孝”大戏的空档,这头饿狼,一口吞下了整个江南六州。

    “揣着明白装糊涂。”

    苏御端起早已凉透的茶盏,没有喝,只是盯着杯中浑浊的茶汤。

    “好手段。”

    “硬是把朕的缓兵之计,变成了他的进军之机。”

    苏御将茶盏重重搁在案上,溅出的茶水打湿了明黄的桌布。

    若是换作半年前,哪怕是拼着国库枯竭,他也会立刻调兵遣将,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逆子碾成齑粉。

    可现在……

    苏御抬头,环视着这座金碧辉煌、却透着一股子虚弱气息的宫殿。

    二十万精锐尽丧,国库空虚,新军未成。

    拿什么打?

    拿刚才那帮只会磕头流泪、满口仁义道德的废物去打吗?

    “罢。”

    苏御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将胸中的郁结尽数吐出。

    “丢了……便丢了吧。”

    “江南虽富,却非根本。只要朕守住这江北,守住这京畿……”

    他的眼神闪烁,眼底深处的杀意被一层厚厚的理智强行压了下去。

    既然打不得,那便只能……哄。

    那逆子既然喜欢演戏,既然喜欢装糊涂,那朕,便陪他演到底。

    只要能拖住他的脚步,只要能给北玄争取到喘息的一年,哪怕是半年……

    苏御猛地抬起头,对着殿外那道佝偻的身影,沉声开口。

    “王瑾。”

    殿门被推开一条缝,大内总管王瑾像一只受惊的老猫,无声地滑了进来,跪伏在地。

    “老奴在。”

    苏御看着面前空荡荡的御案,目光幽深。

    “研墨。”

    “备纸。”

    王瑾一愣,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

    “陛下……还要写?”

    苏御没有看他,只是伸手,从笔架上取下了一支从未用过的紫毫御笔。

    笔尖锐利如刀。

    “写。”

    苏御的声音很轻,却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寒意。

    “他既然要名分,朕就给他名分。”

    “他既然要面子,朕就给他面子。”

    “哪怕是要朕这张老脸……”

    苏御手中的笔,狠狠地戳进了砚台里,墨汁飞溅。

    “……朕,也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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