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薄雾如纱,给沉寂的县城披上了一层诡异的朦胧。三号仓库如同一个蛰伏的钢铁巨兽,在探照灯惨白的光柱间若隐若现,森严而危险。
“行动!”秦守义对着简易步话机低吼一声,随即猛地一挥手!
“砰!砰!”
仓库东侧约两百米外,突然响起几声清脆的枪响,紧接着,一团火光猛地窜起,迅速引燃了堆放在那里的废弃木料,火势借着夜风开始蔓延!
“敌袭!东面!东面有敌人!”日军的惊呼声和哨音响彻夜空。
仓库正门和大半部分的守卫兵力,立刻被东面的火光和枪声吸引,警报凄厉,探照灯齐刷刷地转向东面,机枪子弹如同泼水般向火光处倾泻而去。
就在这混乱爆发的刹那!
仓库后墙,排水沟入口处,张贵如同狸猫般率先钻出,他身后,五名突击队员鱼贯而出,动作迅捷无声。他们全身涂满泥浆,以最大程度减少身形和气味。墙头的哨兵注意力完全被东面的爆炸和火光吸引,两条狼犬也被远处的喧嚣刺激得狂吠不止,未能察觉近在咫尺的入侵者。
“快!按计划行动!”张贵压低声音,打了个手势。两名队员立刻占据后门两侧的阴影处警戒,张贵亲自带着另外三名携带炸药的队员,利用仓库墙角的阴影,快速向主库房摸去。
库房大门紧锁,是厚重的铁门。一名队员迅速上前,掏出工具开始撬锁,动作熟练而迅速,额头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每一秒都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东面的枪声和爆炸声愈发激烈,秦守义他们在用生命为他们争取时间!
“咔嚓!”一声轻微的脆响,锁芯被撬开!
张贵毫不犹豫,猛地推开铁门,一股混合着金属、机油和那种甜腻辛辣的怪异气味扑面而来,让他胃里一阵翻涌。库房内灯光昏暗,隐约可见一排排墨绿色的、印有醒目骷髅标志的金属罐整齐码放,如同沉睡的恶魔。
“就是这些!快!安装炸药!”张贵低喝,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变形。队员们立刻分散开来,将带来的tNt炸药块和集束手榴弹,小心翼翼地固定在毒气罐的阀门、连接处等关键位置。
就在这时!
“八嘎!后面有动静!”一声日语的惊呼从库房深处传来!原来,库房内还有两名负责看守和监测设备的技术兵没有被完全引开!
“砰!砰!”
张贵反应极快,抬手就是两枪,一名技术兵应声倒地。但另一名技术兵一边惊恐地后退,一边拉响了库房内刺耳的紧急警报!
“嘀——嘀——嘀——!”
更加尖锐急促的警报声瞬间压过了外面的枪声!
“暴露了!快!”张贵目眦欲裂,知道最后的时间不多了。他冲到库房电闸旁,用枪托狠狠砸下,火花四溅,库房灯光瞬间熄灭,只有应急红灯在闪烁,如同地狱的窥视。
“撤!快撤!”张贵对着队员们吼道,同时将最后两捆炸药塞进毒气罐缝隙,猛地拉燃了引信!嗤嗤燃烧的导火索在黑暗中划出死亡的火花!
“轰隆——!!!”
几乎是同时,库房厚重的后墙被人从外面用炸药炸开了一个大洞!是负责接应的队员在听到警报后,当机立断采取的强行突入!
“队长!这边!”
队员们相互掩护着,从炸开的墙洞奋力向外冲去!身后,是嗤嗤作响、即将引爆的炸药和弥漫的、令人作呕的毒剂微尘!
秦守义听到了库房方向传来的剧烈爆炸和冲天而起的火光(是接应组炸墙的动静),知道张贵他们得手了,但也暴露了!
“任务完成!交替掩护,撤退!按预定路线,快!”他对着步话机狂吼,命令佯攻部队立刻脱离接触。
然而,日军已经被彻底激怒。发现仓库被袭,尤其是可能涉及“特种弹”,守卫部队像疯了一样扑上来,死死咬住秦守义他们,试图拖住他们,为合围争取时间。战斗瞬间进入了最残酷的贴身肉搏和巷战阶段。每一条街道,每一个巷口,都变成了生死线。
张贵和最后两名队员刚刚冲出库房,身后就传来了惊天动地的连环爆炸!
“轰!!!!轰隆隆——!!!”
不是预定的炸药引爆,而是殉爆!巨大的火球腾空而起,瞬间吞噬了整个库房,冲击波将张贵几人狠狠掀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灼热的气浪裹挟着烈焰、破碎的金属和……某些不明颜色的、带着刺鼻异味的烟雾,向四周迅猛扩散!
毒气罐被引爆了!
“咳咳……毒……毒气!”一名队员吸入了一些烟雾,立刻剧烈咳嗽起来,皮肤开始出现红点。
“捂住口鼻!快走!”张贵挣扎着爬起,拉起那名队员,和另一名幸存的队员,凭借记忆向预定撤离点亡命狂奔。身后是熊熊燃烧的烈焰地狱和正在缓慢弥漫的死亡烟云。
负责接应的小组看到了县城方向冲天的火光和隐约传来的、不同于普通爆炸的彩色烟雾,心知不妙。
“是毒气!快!准备防毒面具和湿毛巾!”组长嘶声命令,同时带人向前突进,接应可能逃出来的战友。
秦守义带着残存的佯攻部队,且战且退,终于与接应小组汇合。他们用湿毛巾捂住口鼻,拼命向山区撤退。日军追兵似乎也顾忌蔓延的毒气,追击并不坚决。
当秦守义清点人数时,心猛地沉了下去。跟他出来的近四十名弟兄,回来的不足二十人,而且个个带伤,张贵和突击队……不见踪影。
“找!给我去找!”秦守义红着眼睛吼道。
“大队长!你看!”一名战士指着县城方向。
只见那冲天的烈焰中,隐约有几个踉跄的身影,正拼尽全力向这边跑来,正是张贵和最后两名突击队员!他们浑身焦黑,衣衫褴褛,跑在最后的那个队员似乎已经支撑不住,摔倒在地。
接应小组立刻冲上去,将他们抢了回来。张贵看到秦守义,咧开嘴想笑,却喷出了一口带着异味的黑血,虚弱地说道:“……队长……任务……完成了……罐子……都……上天了……”
说完,他便晕了过去。
秦守义紧紧抱住昏迷的张贵,看着远处那片仍在燃烧、毒烟弥漫的区域,又看了看身边这些伤痕累累、却完成了几乎不可能任务的弟兄,泪水混合着泥土和硝烟,终于夺眶而出。
毒巢化为了烈焰地狱,恶魔的武器被付之一炬。但胜利的代价,同样是用鲜血和生命书写。利刃归鞘,已满布裂痕,而复仇的火焰,在这冲天的火光映照下,燃烧得更加炽烈。
县城方向的冲天火光,直到黎明时分才逐渐黯淡下去,但那片天空依旧被一种不祥的灰黄色烟尘所笼罩,空气中甚至能隐约闻到随风飘来的、若有若无的刺鼻异味,提醒着所有人昨夜那场行动所带来的、不仅仅是胜利。
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张贵和最后两名突击队员被紧急安置在隔离区域,由戴着简易防毒面具的周瑶和军医进行抢救。他们暴露在毒气殉爆的核心区域,虽然时间短暂,但依旧出现了不同程度的中毒症状:皮肤灼伤、呼吸道水肿、剧烈咳嗽甚至咯血。张贵的情况最为严重,一直处于昏迷状态,生命垂危。
秦守义站在隔离区外,隔着一段距离,看着周瑶忙碌的身影和兄弟们痛苦的模样,拳头攥得咯咯作响,心如刀绞。独立大队付出了近乎全军覆没的代价,虽然摧毁了毒气库,但幸存的精锐却倒在了毒魔的余威之下。
李云龙和赵刚闻讯赶来,看着眼前的景象,也是面色沉重。
“他娘的!竹内这个天杀的老畜生!”李云龙低声骂着,眼中却充满了对战士们的痛惜。
赵刚拍了拍秦守义的肩膀,声音沙哑:“守义同志,你们完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拯救了根据地的万千军民!独立大队的功绩,党和人民永远不会忘记!现在,我们要尽全力救活每一个同志!”
这时,赵旭日在一名战士的搀扶下,也艰难地走了过来。他的脸色比伤员好不了多少,但眼神却异常坚定。他看了一眼隔离区内的惨状,独眼中闪过一丝深切的悲痛,随即目光转向秦守义和李云龙。
“……牺牲……巨大……但……意义……更大……”他的声音微弱却清晰,“……竹内……毒牙……被拔……短期内……已无能力……发动……化学攻击……”
“……我们……赢得了……最宝贵的……时间……”
他顿了顿,看向远方县城方向那仍未散尽的烟尘,语气转为冷峻:“……但……余毒……未清……需警惕……鬼子……狗急跳墙……进行……报复性轰炸……或……地面突袭……”
“命令部队……保持最高警戒……群众……做好……随时转移准备……”
指挥部内已是一片狼藉,如同竹内毅雄此刻的心境。三号仓库被彻底摧毁,价值连城、甚至关乎他军事生涯的特种武器化为乌有,参与守卫的部队伤亡惨重,更可怕的是,部分毒剂泄漏,导致仓库周边区域受到了污染,连他自己的士兵都出现了中毒症状,人心惶惶。
竹内像一头彻底疯狂的困兽,双目赤红,军装凌乱,在指挥部里来回咆哮。
“废物!都是废物!一个旅团,连一个仓库都看不住!李云龙!赵旭日!我要把你们碎尸万段!”他猛地抽出军刀,狠狠劈砍在桌子上,木屑纷飞。
副官和参谋们噤若寒蝉,无人敢上前劝阻。
“命令!航空兵中队!立刻起飞!对黑云岭,进行无差别、覆盖性轰炸!把所有的炸弹都给我扔下去!我要那里寸草不生!”竹内失去了最后的理智,下达了疯狂的命令。
“旅团长阁下!请冷静!”一名资深参谋硬着头皮上前,“我们的航空油料和炸弹储备已经不足,而且……而且八路军行踪不定,盲目轰炸效果有限,只会白白浪费资源……”
“八嘎!”竹内一刀劈向那名参谋,参谋险险躲开,脸色煞白。
“那就地面进攻!全军出击!踏平黑云岭!”竹内嘶吼着,但他自己也清楚,经历了连番惨败,部队士气低落,补给困难,短时间内根本无力组织大规模进攻。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绝望感终于压垮了他,他踉跄几步,瘫坐在椅子上,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他知道,他的军事生涯,恐怕真的要走到尽头了。
独立团成功摧毁日军化学武器库的捷报,如同一剂强心针,迅速传遍整个军区,甚至引起了更高层面的关注。首长们高度赞扬了独立团,特别是黑云岭独立大队的英勇无畏和巨大牺牲,将其作为一次经典的敌后破袭战例进行通报嘉奖。同时,严令各部队加强对日军可能进行的疯狂报复的警惕,并指示军区医院抽调最好的医生和药品,火速支援独立团,全力救治中毒伤员。
楚云飞在第一时间得知了仓库被毁的消息。他站在地图前,久久不语,脸上表情复杂难明。
“团座,八路军此举,可谓惊天动地。不仅解除了自身危机,更是替所有中国军人,拔除了一颗毒瘤。”方立功感慨道。
楚云飞缓缓点头:“是啊……李云龙,赵旭日……非常人也。经此一役,竹内旅团元气大伤,已不足为虑。这黑云岭周边的局势,怕是要彻底改写了。”他沉吟片刻,吩咐道:“以我的名义,再送一批药品过去,特别是治疗灼伤和呼吸道感染的。另外……给赵旭日个人,送一份厚礼,就说……楚某聊表敬佩之忧。”
他意识到,经过这次事件,八路军独立团在黑云岭的地位将更加稳固,与赵旭日和李云龙维持良好关系,对未来而言,利大于弊。
外面的世界因这次行动而风起云涌,赵旭日却仿佛置身事外。他大部分时间都静静地坐在石洞里,听着周瑶汇报张贵等人的伤势情况,在军区派来的医生全力救治下,情况暂时稳定,但未脱离危险,听着秦守义汇报部队整训和警戒情况。
他的身体似乎因为这次巨大的精神消耗而变得更加虚弱,但他那双独眼中的光芒,却仿佛看透了更多的迷雾。
毒牙已拔,但战争远未结束。竹内的疯狂不会停止,只是会换一种形式。而独立团,尤其是黑云岭独立大队,在经历了如此惨烈的牺牲与淬炼后,也将迎来新的阶段。他看着洞外正在刻苦训练的新兵,看着秦守义那日渐沉稳坚毅的背影,心中明白,旧的利刃已然崩碎于毒巢烈焰,而新的锋芒,正在血与火的余烬中,悄然孕育。
余毒尚未完全散去,牺牲的创痛依旧刻骨,但希望的新芽,已然在这片饱经磨难的土地上,顽强地破土而出。
鹰愁涧的黎明是在消毒水与草药的苦涩气味中到来的。临时救护所里人影幢幢,压抑的咳嗽声和偶尔因剧痛而泄出的呻吟,像一根根无形的针,刺穿着每个人的心。张贵躺在简陋的床铺上,脸色灰败,嘴唇泛着不正常的紫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拉风箱般的杂音,胸膛剧烈起伏。周瑶和军区派来的医生轮番守着他,用尽了所能想到的一切办法——从西医的解毒剂、镇静剂到周瑶熬煮的清热化痰、护住心脉的中药汤剂。
秦守义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隔离区外,那双曾紧握钢枪、拧断过鬼子脖子的手,此刻却无力地垂在身侧,微微颤抖。他看着张贵昏迷中仍因痛苦而蹙紧的眉头,仿佛能感受到那份灼烧肺腑的痛楚。独立大队,他一手带出来的尖刀,昨夜还生龙活虎的弟兄,如今只剩下这奄奄一息的三人。这份胜利,代价太沉重了。
李云龙又来过一次,没多说什么,只是留下两盒缴获的、他自己都舍不得抽的日本香烟给秦守义,用力捏了捏他的肩膀,那力道几乎要捏碎骨头。“给老子挺住!独立大队还没死绝!你秦守义还在,种子就在!”他的话糙理不糙,像一记闷锤,砸在秦守义几近麻木的心上。
赵刚则更多地协调着后勤与医疗资源,确保最好的药、最干净的白布(替代稀缺的纱布)优先供应这里。他脸色凝重,但眼神始终坚定,他是政委,是这支队伍在精神上不至于垮掉的主心骨。
赵旭日依旧在他的石洞里,仿佛与外面的忙乱隔着一层无形的壁障。他听得见周瑶每一次进出时急促的脚步声,听得见秦守义压抑的喘息。他没有过多询问,只是在那天下午,当周瑶再次端来药碗时,他用眼神止住了她准备汇报的话。
“……他们……是火种……”赵旭日的声音微弱得像风中残烛,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淬过毒火……若能活……便是……精钢……”
周瑶眼眶一红,重重点头:“首长放心,我们一定尽全力!”
赵旭日缓缓闭上独眼,不再言语,仿佛将所有精力都用于倾听这片土地上微弱却顽强的脉搏。
日军县城指挥部内的气氛,比鹰愁涧更加压抑绝望。竹内毅雄的疯狂命令最终未能完全执行。航空兵中队以油料不足、目标区域气象条件不佳为由,婉拒了“无差别覆盖轰炸”的指令。而地面部队的指挥官们也面面相觑,士气低迷,补充兵员和物资尚未到位,强行进攻黑云岭,无异于自杀。
竹内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地面上散落着被劈碎的桌椅残片和文件。他脸上的疯狂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死灰般的颓败。窗外,被污染的仓库区域仍在进行着艰难的清理和消毒,穿着简陋防护服的士兵像无头苍蝇一样忙碌着,更添了几分败亡的景象。
“旅团长阁下,”副官小心翼翼地推门进来,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华北方面军司令部……急电。”
竹内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最后的希冀,或许是增兵,或许是补充特种武器?
副官硬着头皮,将电文呈上。竹内一把抓过,目光急速扫过,脸色瞬间由灰败转为惨白,捏着电文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关节发白。电文措辞严厉,斥责他“指挥不力,酿成重大损失,致使特种武器库被毁,严重损害皇军声威”,最后一行字更是像一把冰冷的刺刀,捅进了他的心脏:“……着令竹内毅雄即刻卸任旅团长职务,返回北平述职,听候处理。”
没有给他任何辩解的机会,甚至连一个体面的退场都没有。他,竹内毅雄,曾经踌躇满志要在华北战场建立“殊勋”的帝国军人,最终以这样一种不光彩的方式,结束了他的前线指挥生涯。
“呵……呵呵……哈哈哈……”竹内发出一阵神经质的低笑,笑声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歇斯底里的狂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他猛地将电文撕得粉碎,扬撒在空中。
“李云龙……赵旭日……你们赢了……暂时赢了……”他喃喃自语,眼神空洞,“但帝国……不会就此罢休……新的毒牙……会更锋利……更隐蔽……”
他知道,他的继任者很快就会到来,带着新的战术,或许还有新的、更残酷的武器。这场战争,还远未到结束的时候。但他,已经提前出局了。
竹内去职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很快通过各种渠道传到了八路军军区司令部,也传到了独立团。
李云龙拿着情报,在团部里踱了两圈,猛地一拍桌子:“好!拔了这颗毒牙,还顺带敲掉了他的狗头!值了!老赵,咱们是不是该摆个庆功宴?搞点肉,给弟兄们打打牙祭!”
赵刚连忙按住他:“老李,冷静点!竹内走了是好事,但鬼子绝不会善罢甘休。新的旅团长是谁?有什么特点?我们会面临什么样的新战术?这些都要尽快搞清楚。庆功宴可以搞,但要低调,更要借此机会鼓舞士气,总结经验教训,尤其是这次应对毒气的经验,要立刻总结成册,下发各部队学习!”
李云龙撇撇嘴,但也知道赵刚说得在理:“行行行,听你这秀才的。不过,这功劳,特别是独立大队的功劳,必须上报!牺牲的同志,要追认烈士!活着的,要重奖!秦守义,得给他加加担子!”
与此同时,楚云飞也得知了竹内去职的消息。他站在团部窗前,望着黑云岭方向,默然良久。
“团座,八路军此次,可谓一箭双雕。既除心腹大患,又逼走敌军主将。”方立功道。
楚云飞转过身,脸上看不出喜怒:“李云龙和赵旭日,借力打力,火中取栗,胆识、谋略、运气,缺一不可。经此一役,这晋西北的天,怕是真要变了。”他顿了顿,“给赵旭日的个人礼物,再加三成。另外,以我的名义,给李云龙也送一份,祝贺他……邻境建功。”
这份贺礼,既有军人间惺惺相惜的敬意,也带着一丝难以言明的、对未来格局变化的未雨绸缪。
鹰愁涧,在紧张与期盼中又度过了两天。
张贵的生命体征终于稳定了下来,虽然依旧虚弱,需要长时间休养,但至少脱离了生命危险。另外两名队员的情况也有所好转。这个消息让笼罩在独立大队上空的阴霾稍微散去了一些。
秦守义胡子拉碴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情。他走到张贵床边,看着这个跟随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终于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喉咙哽咽,最终只是重重地拍了拍对方没受伤的肩膀。
也就在这一天,赵旭日将秦守义叫到了石洞中。
洞内光线昏暗,只有一盏小小的油灯跳跃着微弱的光芒。赵旭日靠坐在石壁旁,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更加苍白,但那双独眼却亮得惊人,仿佛能洞穿一切迷雾。
“……独立大队……建制已残……但魂不能散……”赵旭日的声音缓慢而清晰,“……以你……秦守义……为核心……重建……”
他艰难地抬起手,指向洞外:“……那些……新兵……是苗子……经历过这次……警戒与等待……见过牺牲……见过毒害……他们……已非新兵……”
“……将幸存的老兵……打散……作为骨干……配属进去……以老带新……”
“……新的独立大队……要更精……更强……不仅要擅长破袭……更要学会……防化……识别……在更复杂……更残酷的环境下……生存与战斗……”
秦守义挺直脊梁,眼神灼灼:“是!首长!我一定带出一支让鬼子闻风丧胆的新独立大队!”
赵旭日微微颔首,独眼中的光芒渐渐收敛,似乎这一番话耗尽了他不少气力。他缓缓闭上眼,最后说道:“……余毒……需清……新生……需育……路还长……去吧……”
秦守义肃然敬礼,转身大步走出石洞。洞外,阳光刺破连日的阴霾,洒在鹰愁涧的峭壁和训练场上。那些经历过恐惧、见证过牺牲的新兵们,正在老兵嘶哑的口令下,进行着更加严苛的训练,眼神中少了些许茫然,多了几分坚毅和狠厉。
旧的利刃已在毒焰中崩碎,染着英雄的血,沉入大地。而新的锋芒,正从这血与火洗礼过的余烬中,带着刻骨的仇恨与守护的希望,悄然磨砺,等待着下一次,石破天惊。
鹰愁涧的训练场上,口号声与脚步声取代了往日的静谧,带着一种破而后立的铿锵。阳光洒在这些大多还带着稚气的脸庞上,汗水顺着额角滑落,砸在黄土地上,洇开深色的印记。他们的眼神却与数日前截然不同,少了几分初上战场的惶惑,多了几分沉甸甸的东西——那是亲眼目睹惨烈牺牲、亲身感受战争残酷后,迅速催生出的坚韧与决绝。
秦守义站在场边,双手抱胸,下颌线条绷得紧紧的。他的目光像两把刷子,仔细扫过每一个动作,每一张面孔。赵旭日的话在他脑中回响:“……他们……已非新兵……” 是的,毒气的阴影、张贵等人挣扎在生死边缘的模样,就是最残酷、也最有效的淬火剂。活下来的两名独立大队老兵——王根柱和栓子,虽然身体还未完全复原,但已经被秦守义安排进了新兵班排担任副班长。他们不需要多说什么,只需沉默地站在那里,身上尚未拆尽的绷带和偶尔压抑的咳嗽,就是最生动的教材。
“动作快!没吃饭吗?鬼子的刺刀会等你慢悠悠地摆姿势?”秦守义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砂石摩擦般的质感,清晰地传到每个新兵耳朵里。“记住你们为什么站在这里!不是为了混口饭吃,是为了让你们身后的爹娘姐妹,不变成张排长他们那样!是为了让你们吸进肺里的,是咱根据地干净的空气,不是鬼子的毒瓦斯!”
新兵们咬着牙,动作更加迅猛,突刺更有力,匍匐前进时,胸膛摩擦着地面,仿佛要将那份悲愤与后怕都碾进泥土里。一种沉默的、近乎复仇般的情绪在队列中弥漫、凝聚。旧的独立大队魂灵未远,新的骨架正在这悲愤与汗水中快速搭建。
石洞内,赵旭日的精神似乎比前两日稍好了一些。他靠在铺着旧军毯的石榻上,听着周瑶轻声汇报。
“……张排长的烧退了,呼吸也平稳了不少,医生说肺部的感染控制住了,但以后……恐怕不能再进行高强度作战了。”周瑶的声音带着惋惜,也带着庆幸。
赵旭日沉默片刻,独眼望着洞顶嶙峋的岩石:“……活着……就好。独立大队……需要他这样的魂……”
周瑶点头,继续道:“王根柱和栓子恢复得不错,已经按秦队副的意思,参与新兵训练了。另外……首长,您让我留意的,关于新任鬼子旅团长的消息,有眉目了。”
赵旭日的目光转向她。
“据内线传来的不确定消息,接替竹内的,可能是一个叫中村正雄的大佐。此人出身参谋系统,据说行事缜密,偏好稳扎稳打,与竹内的激进风格不同。他曾在华中地区执行过‘治安强化’任务,擅长构筑封锁线,搞‘蚕食’政策。”
“……蚕食……”赵旭日低声重复了一遍,独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换汤……不换药。毒牙……断了……便想用铁丝网和碉堡……困死我们……”
他微微阖眼,似乎在消化这个信息,也似乎在权衡着什么。片刻后,他缓缓道:“……告诉……李云龙和赵刚……警惕……囚笼……”
独立团团部,李云龙和赵刚也确实在讨论着同样的问题。
“中村正雄?”李云龙摸着下巴,“没听过这号人。不过管他娘的什么中村山村,只要他敢来,老子就敢揍!”
赵刚拿着刚收到的军区通报,眉头微蹙:“老李,别大意。通报上说了,这个中村擅长搞‘囚笼政策’,就是在根据地周围广修碉堡、炮楼,挖掘封锁沟,架设铁丝网,企图将我们分割、压缩,最后困死。这套办法在华北其他地区,让咱们吃了不少亏。”
“狗屁囚笼!”李云龙不屑地哼了一声,“老子是孙猴子,专拆他的破笼子!他修碉堡,老子就炸他碉堡;他挖沟,老子就填他沟!他想困死咱们?做梦!咱们有老百姓支持,这黑云岭千沟万壑,就是他娘的天然大笼子,看谁困死谁!”
话虽如此,李云龙心里也清楚,这种“蚕食”战术虽然慢,却极其恶心难缠,会极大地限制部队的机动和根据地的物资流通。他转向赵刚:“不过,秀才,咱们也得未雨绸缪。通知各营、各区小队、民兵,加强情报收集,摸清鬼子可能修碉堡、挖沟的地点。另外,储存粮食和弹药,尤其是炸药,他娘的,以后炸碉堡少不了这玩意儿!”
“还有,”李云龙补充道,“秦守义那边的新独立大队,得加快速度成型。这种破袭、拔点的活儿,以后少不了他们的。”
楚云飞的贺礼送到了独立团。给李云龙的是一批晋造手榴弹和几箱上好的汾酒,给赵旭日的则是一些珍贵的西药和一本线装的《孙子兵法》,扉页上还有楚云飞亲笔写的“韬略藏胸,静待惊雷”八个字。
“这个楚云飞,倒是会送东西。”李云龙掂量着那本兵书,嘿嘿一笑,“老赵,这书归你了,你文化高。这酒嘛……嘿嘿,等打了胜仗,咱和老赵(旭日)一起尝尝。”
赵刚则更看重那些药品:“楚云飞这是雪中送炭啊。这些药对张贵他们的恢复大有好处。看来,经过这次事,这位楚团长是越发看重我们,或者说,是越发忌惮我们未来的潜力了。”
与此同时,楚云飞也在自己的团部里,对着地图上黑云岭的位置,陷入了长久的沉思。八路军的壮大已势不可挡,未来的晋西北,是合作多于摩擦,还是……他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深邃。
夜幕再次降临鹰愁涧。秦守义没有休息,他提着一盏马灯,走进了作为临时病房的山洞。
张贵已经醒了,靠着墙壁半坐着,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恢复了清明。看到秦守义进来,他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容,想说话,却引发了一阵低咳。
“别动,好好躺着。”秦守义快步上前,按住他。
“队副……弟兄们……”张贵的声音嘶哑干涩。
秦守义沉默了一下,沉声道:“都安排好了。活着的,就剩你、根柱和栓子了。”
张贵闭了闭眼,喉结滚动了一下,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赤红的坚毅:“……这仇……得报……”
“仇一定要报!”秦守义斩钉截铁,“但不止是报仇。老张,首长命令我们重建独立大队。你现在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把身子养好。等你好了,这帮新兵蛋子,还得你来帮我操练。你躺在这里的经验,比他们跑十次越野都有用!”
张贵重重地点了点头。
秦守义走出病房,深深吸了一口清冷的夜气。山风穿过涧谷,带来远方的草木气息,也带来了训练场上隐约残留的汗味与尘土味。他抬头望向星空,繁星点点,如同无数双注视着的眼睛。
旧的创伤尚未愈合,新的挑战已露端倪。中村的“囚笼”如同隐形的枷锁,正在远方缓缓铸就。但他心中没有畏惧,只有一股更加沉静、更加坚定的力量在涌动。他知道,他和他的新独立大队,就像这鹰愁涧的岩石,经历了最猛烈的火焰灼烧,必将变得更加坚硬。他们将在未来的斗争中,用更加灵活、更加凶悍的方式,去撕碎一切敢于困锁这片土地的囚笼。
余烬未冷,锋芒初露。这片土地上的较量,进入了新的、更加复杂的阶段。而磨砺,才刚刚开始。
中村正雄的到来,没有竹内卸任时那般惊天动地的混乱,更像是一股阴沉的暗流,悄无声息地渗透进原本由竹内旅团控制的区域。他没有急于发动大规模的扫荡,甚至没有立刻变更前沿据点的兵力部署,这让原本严阵以待的独立团,在最初几天里,感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凝滞。
最先察觉到变化的是活动在最外围的区小队和民兵。他们发现,原本只是例行巡逻的鬼子小队和伪军,活动频率明显增加,而且不再局限于大路,开始有意识地深入一些之前很少涉足的山坳、沟壑,进行勘测和绘图。偶尔会发生小规模的遭遇战,但鬼子往往不恋战,稍一接触便后撤,仿佛只是为了摸清八路军的活动范围和常走的路线。
消息很快汇总到了独立团团部。
“团长,政委,情况有点不对劲。”一营长沈泉指着摊在桌子上的简陋地图,“这两天,我们在黑云岭东侧,马家河子一带活动的三区队,已经和鬼子的测量队碰上两次了。鬼子人不多,就一个小队加几个拿仪器的,打了几枪就跑了。西边二营也报告,发现有小股伪军在测量地形,还偷偷在几条小路的岔口做了标记。”
李云龙皱着眉头,叼着旱烟袋,却没点火:“他娘的,这个中村,搞什么鬼名堂?不跟老子明刀明枪地干,尽玩这些阴戳戳的把戏。”
赵刚神色凝重:“老李,这恐怕就是中村‘蚕食’战术的前奏了。他在摸我们的底,勘测地形,选择修建碉堡和封锁沟的最佳位置。等他把这张网织成了,我们的活动空间就会被大大压缩,根据地的物资流通也会受到严重影响。”
“想得美!”李云龙把烟袋锅子在桌角磕得梆梆响,“老子能让他把这乌龟壳子修起来?沈泉!”
“到!”
“通知各营、各区队、民兵,给老子盯紧了!凡是看到鬼子的测量队、或者有修工事迹象的地方,不用请示,找准机会就给老子打!打了就跑,绝不能让他们安安生生地把图测完!”
“是!”沈泉领命而去。
赵刚补充道:“同时要加强群众工作,告诉老乡们,提高警惕,发现鬼子和伪军勘测、拉夫、征用建材,要立刻报告。我们要依靠人民的力量,让中村的‘囚笼’无处下口!”
命令下达后,边缘地带的摩擦骤然加剧。冷枪、地雷、小股部队的突袭,让日伪军的勘测工作进展缓慢,付出了不少伤亡。然而,中村似乎对此早有预料,他并不气馁,反而加大了伪军的投入,甚至动用了一些被裹挟的当地百姓,强迫他们在刺刀威逼下进行一些前期工作。
几天后,更确切的情报传来了。中村选择了黑云岭根据地外围三个相对关键、且地势较为平缓的地点,同时开始了第一期碉堡和封锁沟的修建。他动用了两个中队的日军和超过一个团的伪军,日夜监工,进度很快。
李云龙坐不住了,在团部里来回踱步,像一头焦躁的困兽:“不行!不能眼睁睁看着这王八蛋把篱笆扎到老子家门口!得打掉他几个工地,挫挫他的锐气!”
赵刚相对冷静:“老李,硬拼不是办法。鬼子肯定有防备,这三个点互为犄角,强攻一处,另外两处的敌人很快就会支援,我们可能会陷入被动。”
“那你说怎么办?就这么干看着?”
赵刚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在其中一处工地——“柳庄据点”。“这里位置相对突出,伪军比例高,战斗力弱。或许……可以让秦守义的新独立大队试试手。”
李云龙眼睛一亮:“对啊!把这帮小子拉出去见见血!老窝在洞里练,练不出真本事!”
命令传到鹰愁涧时,秦守义正在组织一次夜间渗透与破袭的对抗演练。听到有实战任务,新兵们的眼神瞬间都亮了起来,跃跃欲试之中,也夹杂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紧张。
秦守义集合队伍,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却已初显坚毅的脸庞。
“任务来了!柳庄,鬼子正在修碉堡,一个中队鬼子,外加两个连的伪军监工。我们的任务,不是强攻,是骚扰,是破坏!让他们睡不好觉,修不顺利!都听明白了?”
“明白!”低沉而整齐的回应在山涧中回荡。
“记住你们学的东西!三人一组,交替掩护,打了就跑,不准恋战!谁要是贪功冒进,害了战友,别怪我秦守义军法无情!”他的声音冷硬如铁,“王根柱,栓子!”
“到!”两名身上还带着伤疤的老兵跨步出列。
“你们各带一个小组,负责侧翼警戒和撤退路线安全。其他人,跟我行动!”
夜色深沉,新的独立大队像一群无声的猎豹,融入了茫茫黑暗之中。这是他们的第一次实战,也是检验赵旭日“精兵”构想的第一块试金石。
柳庄外围的工地上,灯火通明,人声嘈杂。鬼子的探照灯不时扫过周围的开阔地,哨兵在工事上来回走动。伪军们则大多无精打采,呵斥着被强迫来的民夫加快速度。
秦守义带着人潜伏在距离工地不到两百米的一片乱坟岗里,仔细观察着。他没有急于动手,而是耐心地等待着换哨的间隙和探照灯扫过的规律。
终于,在凌晨时分,人最困顿的时候,他打了个手势。
几个身手敏捷的新兵,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匍匐前进,用剪刀熟练地剪开了外围的铁丝网。随后,数颗手榴弹划着弧线,精准地扔向了堆放在工地一侧的建筑材料堆和工具棚。
“轰!轰!”几声爆炸响起,火光冲天,木料砖石四处飞溅。工地顿时一片大乱,民夫惊叫着四散奔逃,伪军惊慌失措地胡乱开枪。
“打!”秦守义低吼一声,手中的步枪率先开火,精准地撂倒了一个挥舞军刀试图组织抵抗的鬼子军曹。
各组队员按照预定的方案,从不同方向用步枪和轻机枪进行短促射击,制造出多方遇袭的假象。枪声、爆炸声、呐喊声此起彼伏,将整个工地搅得天翻地覆。
日军中队反应很快,立刻组织火力反击,但黑暗中根本无法判断八路军的具体位置和兵力。等到他们派出小队试图包抄时,秦守义已经发出了撤退信号。
新独立大队的队员们交替掩护,沿着事先侦察好的路线,迅速消失在夜幕中,只留下身后一片狼藉的工地和敌人盲目扫射的枪声。
行动干净利落,达到了骚扰和破坏的目的,自身无一伤亡。
回程的路上,新兵们虽然疲惫,但脸上都洋溢着兴奋和初战告捷的激动,彼此间低声交流着刚才的惊险。秦守义却没有太多喜色,他走在队伍最后,回头望了一眼柳庄方向那仍未熄灭的火光。
这只是开始。中村的“囚笼”不会因为一次骚扰就停止搭建。他知道,未来的战斗将更加频繁、更加残酷。他需要这支新生的力量,更快地成长,成长到足以撕碎任何敢于束缚他们的铁网。
而在鹰愁涧的石洞中,赵旭日听着周瑶转述的战报,独眼中没有任何波澜,只是微微颔首。
“……锋芒……初试……还不够……”他低语着,目光仿佛穿透了石壁,看到了更远处那张正在缓缓收拢的巨网,“……要让他们……学会……在笼子里……跳舞……”
暗流已然涌动,囚笼初现雏形,而磨砺出的新锋,将在接下来的碰撞中,迸发出更加耀眼的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