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伸出手，轻轻抚平他衣襟上并不存在的褶皱，动作温柔依旧，却让岁安感到一种刺骨的寒意。

    “睡吧，岁安。”

    她的声音像催眠的咒语。

    “明天，我们一起去。”

    岁安僵硬地躺回床上，听着身边清欢很快变得均匀平稳的呼吸声。

    她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心满意足地沉入了梦乡。

    而他，睁着眼睛，望着漆黑的屋顶怎么也睡不着。

    出发的清晨，山雾还未散尽。

    清欢的心情显而易见的明媚，她利落地将最后一件行李。

    那个装着岁安石雕工具的布袋，仔细地捆扎好，放在门边。

    她的动作轻快，嘴角始终带着一抹浅淡而满足的笑意，与前几天那个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瓷娃娃判若两人。

    岁安沉默地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心头像是压着一块浸了水的棉花，沉甸甸的。

    他弯腰，试图去背那个最重的、装着石凿和锤子的工具袋。

    “我来。”

    清欢却抢先一步，将工具袋拎了起来，虽然有些吃力，但她执意要自己拿着。

    “这个不重，我拿得动。

    你背那些铺盖卷就好。”

    岁安看着她，没有坚持。

    下山的路，清欢走得很稳，甚至比岁安还要熟悉脚下的每一步。

    她不再是那个需要他时刻呵护、牵着手才能走稳的姐姐。

    反而像一个引领者，偶尔还会回头，对他露出一个安抚般的笑容：

    “小心脚下，这里的石头松了。”

    岁安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纤细却异常坚定的背影，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她对他的依赖，早已扭曲成了一种更为强大的、反向的控制力。

    到了镇上，辗转坐上通往州府的旧式班车。

    车厢里混杂着烟草、汗水和劣质香水的味道，闷热而嘈杂。

    清欢紧紧挨着岁安坐在靠窗的位置，车窗开了一条小缝，带着尘土气息的风吹乱她的额发。

    她似乎对外面飞速倒退的农田、村庄并不怎么好奇，只是偶尔瞥上一眼，大部分时间，她的目光都落在岁安身上。

    当车子颠簸，他们的身体不可避免地碰撞时，岁安能感觉到她身体瞬间的僵硬，以及随之而来的、更紧的依靠。

    几个时辰的颠簸后，那远比镇上高大、密集的灰扑扑的建筑群，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

    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岁安看着窗外，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与茫然。

    这就是他渴望见识的天地。

    而清欢，在最初的瞬间瞳孔微缩，流露出一丝本能的不安后，迅速恢复了平静。

    她微微蹙眉，用一种带着挑剔的语气低声说：

    “这里……好吵，灰尘也大。”

    她下意识地，开始贬低这个可能将岁安从她身边吸引走的世界。

    按照李大师信上留下的地址，两人终于在天黑前，找到了位于边缘、靠近工程地的一处出租屋。

    那是李大师提前为他们这类外地匠人租下的通铺院落中的一间。

    因为时间匆忙，所以没来及给岁安他们安排好一点的房子。

    房间很小，只有一张硬板床，一张破旧桌子和一个脸盆架。

    墙壁斑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霉味。

    清欢站在门口，目光快速而仔细地扫过整个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像是在巡视自己的新领地。

    然后，她放下行李，二话不说，就开始动手收拾。

    她打开那个蓝布编织袋，先拿出两块自己带来的粗布，利落地铺在床上，取代了那看起来不甚干净的原先铺盖。

    然后，她又取出自己的绣帕，仔细地擦拭着桌子和唯一的一把椅子。

    她的动作专注而高效，仿佛不是在布置一个临时住所，而是在筑巢。

    一个只属于她和岁安的，新的巢穴。

    岁安想帮忙，却被她轻轻推开：

    “你坐着歇会儿，坐了一天车了。这些活儿，我来就好。”

    她语气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她要在第一时间，将这个陌生的空间，彻底打上她的印记。

    收拾停当，夜色已深。

    两人挤在那张狭窄的硬板床上，身体挨得极近，近到能清晰地听到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窗外传来城镇夜晚特有的、模糊而持续的喧嚣，与山里万籁俱寂的夜晚截然不同。

    清欢侧身躺着，面向岁安，在黑暗中，她的眼睛亮得惊人。

    “岁安，”

    她轻声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这里……好像也没有山里好，对不对？”

    岁安沉默着，没有回答。

    他无法欺骗自己，这里的空气污浊，空间逼仄，远不如山里自在。

    但他心中，对明天即将见到的李大师，对那传说中的园林工程，充满了火热的期待。

    这份期待，是清欢无法理解，也无法触及的。

    他的沉默，让清欢的目光黯淡了一瞬。

    她不再说话，只是悄悄地，将手伸过来，摸索着，找到了他的手，然后紧紧握住。

    力道很大，仿佛生怕一松手，他就会被窗外那个陌生的世界吞噬。

    “睡吧。”

    岁安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回握住她冰凉的手指。

    “明天还要去见李大师。”

    “嗯。”

    清欢低低地应了一声，将脸埋在他的肩窝处，不再动弹。

    岁安睁着眼，看着天花板上斑驳的、被窗外霓虹映照出的诡异光影睡去。

    第二天清晨，岁安在天蒙蒙亮时就醒了。

    不是因为窗外的喧嚣，而是源于内心的激动与一种莫名的紧迫感。

    他轻轻挪开清欢依旧紧抓着他衣角的手，动作比在山里时还要小心。

    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他不想在第一天就引发任何不必要的波澜。

    他刚坐起身，身后就传来了清欢带着睡意却异常清醒的声音：

    “要去了吗？”

    岁安回头，看到她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正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丝毫刚睡醒的迷蒙，只有一种全神贯注的警惕。

    “嗯，”

    岁安点点头，尽量让语气显得平常。

    “得早点去工地上，见见李大师，熟悉一下环境。”

    清欢没说什么，立刻起身，如同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开始为他准备洗漱的热水，又从行李中找出她认为最体面的一套干净衣服递给他。